郝爷爷要做手术,从昨晚十点开始禁水禁食。
所有的人都很担心。
医院特许他的三个子女、两个孙子提前做了核酸检测。亲属们聚集在郝爷爷床前,沿着床边围成一圈。
郝爷爷的大儿子被喊去谈话,大主任亲自谈。
大主任锁着眉头:“老人家属于高龄老人,手术的危险系数很高,有麻醉打下去醒不过来的危险、手术台上器脏衰竭的危险、失血过多所造成的危险、手术后愈合不良的危险······”
郝爷爷的大儿子听着听着,脑子开始发懵,大主任后面的话他已经不知所云。
大主任说完后,要求家属签字画押。
郝爷爷的大儿子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食指蘸上红色印泥,按在刚刚签写的名字上。
病房的时钟指向九点的时候,家属们开始焦虑起来,认为应该将郝爷爷的手术往前排,不然老人家体力消耗太大,手术时挺不住。
郝爷爷坐起来,不让家属们去找医生。
他中气十足地说:“听医生安排,不要去打扰人家的正常工作。我没有事的,一个小手术,没事的。”
郝爷爷指着两个孙子:“你们两个不上班啊?窝在我老头子这里有什么出息?啊!郝尚一个女孩子家,晚上在这里陪我,大清早就往村里跑,你们俩也去上班去,去呀!”
大家互相看了看。
郝爷爷继续轰两个孙子走:“不就断了个肩胛骨吗,又能动又能吃的,战争年代,我的腿断过两次都没事,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还能送了我的老命?医生都跟你们说什么了,吓得你们在这儿准备给我送终啊?”
两个孙子对着爷爷苦笑,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病房。
郝爷爷这才安下心来,躺下身子,开始讲他战争年代的英勇故事。
亲属们已经听过一遍又一遍,没有新鲜感。
陆有道和向日行是第一次听,遭遇断腿的他们,对缺医少药的战争年代,郝爷爷断过两次腿,竟然神奇地挺了过来感到非常的神奇。
郝爷爷似乎找到了知音,讲的更起劲了:那时候没有麻药,仅有的红药水和紫药水都留给重伤员,一般伤员用盐水和茶水冲洗伤口。
陆有道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唏嘘着。
向日行对郝爷爷充满了崇拜。
陆有道在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后,便打断了郝爷爷的故事:“那个年代太乱了,你怎么就知道跟着共产党的队伍?是不是有高人指点啊?”
郝爷爷愣了一下,风趣地说:“呵呵,我故事讲的好好的,你又给我来个答记者问啊?”
郝爷爷脑筋急转弯地想了想:“不过,你这个问题问的好,当然有高人了,这个高人的名字叫理想!我活了一辈子了,回过头来想一想,理想这个东西真不是一句空话,人生有了它,才不会走弯路。”
陆有道十分羡慕着郝爷爷:“看您老,年轻时选对了路,后来就享福唻!现在的待遇这么好!〞
郝爷爷不乐意了,纠正着陆有道:“瞧你这话说的,你们这代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国泰民安,多幸福。”
陆有道一听就恼火了:“我们这一代人真是苦,小时候吃不饱,长大了上山下乡、然后下岗创业,也为国家做了贡献。可现在,养老金还不足您老的零头。”
郝爷爷板下脸来,诧异地看着陆有道:“你是谁?想跟我比呀?“
陆有道自知理亏,忙说:“我不跟您比,我跟同龄人比。我们这一代人最得势的是考上大学的那帮人,原来只是群书呆子,后来,他们在天上,我们却在地下。“
郝爷爷不客气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考上大学呢?”
陆有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没读什么书,怎么能考上大学?”
郝爷爷火冒三丈地质问着陆有道,“你为什么没读书?你没上学吗?你的同学没有考上大学的吗?那个时候,大人小孩都天天背诵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语录,你没背过吗?你自己脚踩西瓜皮地走到哪滑到哪的,跟在潮流后面瞎混,心中没有目标,你怪谁呢?”
陆有道一时哑口无言。
郝爷爷气不过地又补了一句:“没饭吃还怪起祖宗来了。”
郝爷爷的三个子女表情各异。
他们与陆有道都是同代人,都上过山下过乡,也都参加过高考,只有老大考上了大学,老二、老三都是工人。
陆有道还想跟郝爷爷抬杠,来接郝爷爷做手术的车子推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病房里出现了躁动。一阵忙乱后,郝爷爷被安放在手术室的推床上。
向日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郝爷爷。
郝爷爷和陆有道的对话深深地刺激到了他。
向日行突然发现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旅程,真的是脚踩西瓜皮地被潮流裹挟着往前走。
他想着: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制度后出生的人,生下来就被要求着好好学习。
我们好好学习只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和一个好老婆,似乎与理想没有什么关系。理想在耳边时隐时现过,但在心里从来没有清晰过。
郝爷爷被推出了门,向日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门口。
郝爷爷象拴在他心上的一根线,渐行渐远地扯紧着他的心。
郝爷爷的子女们回到病房时,神情都很凝重。
向日行不免担心起来,着急地问他们:”还顺利吧?”
郝爷爷的大儿子皱着眉头:“医生让我们都在病房里等消息。”
“老头厉害着呢,但上了手术台,谁能说的清呢,也许······”陆有道心里紧张极了。
他从一进入病房开始就害怕,害怕手术时一针麻醉打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甚至想过身后事,但没有想出头绪来。
我们老陆家的房产,只能交给亲生女儿陆姗姗去打理。
但姗姗这个犟种,与我还一直僵着在,我没有机会带她入行,现在交给她的话,她根本hou不住。
陆有道看看身边日夜陪护的小女朋友,竟然心生疑虑,觉得她全天候的陪护是不怀好意。
这几天,全网都是杭州那个在睡梦中失联的女子,谁能想到凶手竟然是她的丈夫呢?
我的这个小朋友不会在我人事不知的时候,动手害掉我吧?
还有我的那个小儿子,他才是老陆家的香火,但他妈妈母以子贵的,拿着儿子要挟我,要夺我的家产……
家里的事好像有点乱,没理清楚,我不能死啊!
我一死,像小品里说的:钱还在,人没了。老陆大家族就完了!
陆有道靠在病床上胡思乱想,害怕得快走火入魔了。
病房里的人各想各的心思,静悄悄的,气氛很沉闷。
梁晓瑜拎着午饭走进来,没有人察觉她。
她悄悄地走近向日行,把正在走神的向日行给吓了一跳。
梁晓瑜准备给向日行开饭。
向日行摇摇手,“吃饭不着急,你先去问问医生,我什么时候手术?”
梁晓瑜奇怪地看着向日行,“不是说好了星期一吗?”
向日行一反常态地不耐烦,“谁跟你说好的?今天都星期五了,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双休日找谁去呢?让你去问你就去问!”
看着烦躁的向日行,梁晓瑜俯下身子搂了搂他:“好好好,我这就去。“
梁晓瑜径直走到罗主任办公室,罗主任刚刚从手术室下来,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见梁晓瑜站在门口,本能地站起来,“蹭”地一下窜到医生办公室去了。
“主任办公室”与“医生办公室”是连在一起的,在隔墙上开了个门一样大的门洞,没有安门。
梁晓瑜想:今天怎么了?都不正常了!
她停了片刻,又鼓起勇气走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口。
里面有五、六个医生正在吃盒饭。罗主任紧张兮兮地站在办公室中间。
他看见梁晓瑜,又快速地从门洞中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用力地关上了主任室的大门。
门,撞击出重重的响声。
梁晓瑜恍然大悟:想啥呢?害怕我给你送红包啊?
她灵机一动,站在门外喊:“罗主任,17床下周一要手术了,手术费还没有交,我想问一下,应该交多少?”
“噢,对的,17床是应该预交手术费的。”罗主任从里间走出来,“你们是走社保还是先垫付回去再报销呀?”
“我们是先垫付再回去报销。我们进来时预交了一万。”
“那你们再交六万吧,多退少补。”
这么多啊?!梁晓瑜惊愕得变了脸色。
罗主任在医生办公室狭小空间里踱着步子,没有看梁晓瑜,但是在对梁晓瑜说话:“17床的伤口比较大,手术需要用的材料多,我们把各种型号的材料都备好,到时进口材料服帖就用进口的,国产材料服帖就用国产的,因情而定,好吧?”
罗主任的口气充满着权威,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梁晓瑜还想说什么,一个年轻医生推开吃了一大半的盒饭,站起来走到梁晓瑜身边,轻声招呼着:“跟我来”。
梁晓瑜身不由己地跟在年轻医生后面,年轻医生边往前走边说:“罗主任星期一已经排了5台手术,具体的时序还在排,周一早上你在护士站对面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
梁晓瑜被引到病房门口,来不及思考就进了病房。
望眼欲穿的向日行,听到了年轻医生的最后一句话,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抚慰了他的焦虑。
仅仅是一刹那,他看到梁晓瑜不会掩饰的脸上愁云满布,焦虑象回头浪似地涌了回来,心里涌出无数种猜测。
梁晓瑜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打开保温瓶,伺候着向日行吃饭。
向日行什么也没有问,一口接一口地接受着梁晓瑜的投喂,囫囵吞枣地大口吃着。
他知道,只有吃完饭,梁晓瑜才会把事情告诉自己。
梁晓瑜想着六万块钱的事,她所有的钱已经全部打给向日行了,向日行又把所有的钱打在一张卡里准备付房子的首付款,卡在向日行手里。
交钱的事是绕不过向日行的,但这个时候要交这么多钱,就等于在要他的命。
吃过饭,梁晓瑜起身收拾着碗筷。
向日行实在憋不住了,一把拉住了她,“你心里有事,不管是什么事,你也应该告诉我。”
“没什么,”梁晓瑜勉强地咧了下嘴。
“是不是医生找你谈话了?说我手术很危险?”
梁晓瑜摇摇头,知道瞒不下去了,“等会儿你把银行卡给我,我去交手术费用。”
向日行惊奇地瞪大眼睛,“进来时不是已经交了一万了吗?”
梁晓瑜挤出一丝笑容,“一万哪够呀?”
向日行着急起来,“还得交多少啊?”
梁晓瑜抿了抿嘴,不敢看向日行,蚊子哼似地答着:“六万。”
向日行象被刀割了似地抽了一下,他一挺身来了个仰卧起座,伤腿被扯了一下,直接痛到了心里。他呲牙咧嘴地顾及不到,惊问着:“怎么这么多啊?!”
梁晓瑜赶紧扶住他,轻声安慰道:“说是材料费用高。没关系的,只是垫付,回头拿到单位报销。你好像说过,你和单位几个同事一起买过一份意外伤害保险,这份保险可真不吉利,但能派上用场。”
“不行,不行,不行!”向日行直摇头,急得满脸通红,“不知道单位哪些费用能报、哪些费用不能报,再说,那个保险我买给向日升了。”
“什么?”梁晓瑜一听就来气,“你买的保险也成了你弟的?什么事你都把他摆在前面,你的心里还有没有你自己?”
向日行知道踩上梁晓瑜的“雷点“了,连忙狡辩着:“我没有!”
梁晓瑜来气了:“明摆着的事,你还在这里说没有?”
向日行赶忙辩解:“当时买保险是为了帮助单位一个哥们的老婆完成任务,人家找到头上了,算是帮个忙,后来想到向日升在农村养鸡养鸭地乱跑,跌跤了什么的还能派上用处,在保单上就写了向日升的名字。”
梁晓瑜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为你弟想的可真周到啊!可是他没跌你却跌伤了!这次出院后,让你弟来照顾你,请他看看你生活的样子,让他也心疼心疼你。”
向日行知道大战已经拉开了序幕,必须立即予以终止。
他滑倒在床上,伤腿被折腾得嘶心裂肺地痛,他扭动着上身,嘴里发出“咝咝”的吸气声。
梁晓瑜抹去了眼泪,然后摇动床把手,让向日行躺平:“你睡一会,我去交费,做过手术就不会这样受罪了。”
向日行看着泪眼婆娑的梁晓瑜,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强忍着内心的煎熬。
他心疼起梁晓瑜来,银行卡里的钱仅够房子的首付,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用买房子的首付款啊!
他叫住梁晓瑜,“先不慌着交钱,去跟罗主任说说,我不用进口材料,我用国产的就行。”
梁晓瑜心里酸痛着,又气又心疼地说:“罗主任已经说了,国产、进口的都准备好,手术时哪种与伤口帖合就用哪种。我们没的选。”
向日行故作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真的不需要进口材料。这些异物在我的体内最多呆一年,骨头长好了,我是要取出来的,要那么好不是浪费吗?”
梁晓瑜认真起来,直视着向日行,一脸严肃地说:“不是你说的这样。罗主任说了,进口、国产两种材料都准备好,手术时哪个服帖用哪个,要保证手术效果。我们指定要国产的,骨头接上去不服帖,人残废了,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向日行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吓人,实则是套路,太熟悉不过了。
梁晓瑜的这番话就是他自己经常对客户说话的翻版:建筑是百年大计,你们为了省点钱,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经常说的这句话,象一把万能的钥匙,能够打消客户省钱的心理,让客户心悦诚服地增加项目概算,以更好地完成罩在自己头上、刻在心里、如影相随的绩效任务KPI。
客户会心悦诚服地陷入套路。因为客户不懂技术,话语权是掌握在懂技术这一方的。
现在手术刀掌握在医生手里,病人只能听医生的!向日行在心里长叹:天道轮回,轮到自己入套了。
他挣扎着不想入套!
陆有道阴阳怪气地劝着向日行:“年轻人,你伤的这么重,你们家托了那么多人找关系,人家医生一定、一定要你把你的手术做好,当然得用最好的材料。”
向日行烦着呢,低声咕噜着:“你就别添乱了,懂个啥?”
陆有道毫不相让,“呵,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我是在关心你,年纪轻轻的未来还长着呢,手术做好了不留后遗症,几个钱算什么?”
向日行想告诉陆有道,自己是被KPI了。
此时,被KPI的向日行深深地感悟到了痛楚:这个可怕的KPI,从企业管理引入事业管理,已经成为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在提高自身绩效的同时,正在伤及无辜。
一直以来他都毫无愧疚地挥舞着这把双刃剑“吃大户”。
今天,罗主任的这把双刃剑,把自己紧巴巴的购房首付款挖了一个大大的窟窿,让他感到了痛彻心底的痛。
他拼命地想要挣扎。
他举起手拉着梁晓瑜:“要不你把罗主任请过来,我自己跟他说。”
梁晓瑜非常吃惊地瞪大眼睛:“你要说什么?”
向日行理直气壮地说:“我要跟他说,国产跟进口材料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要用国产材料!”
“我看你是在找死!”陆有道咬牙切齿地训斥着:“到时候你的腿跛了,你怪谁呢?”
郝爷爷的亲属们也围过来劝说着向日行。
向日行成了绝对的少数。
大家一起抬着他去被KPI。
他痛到了骨子里: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他被迫地认了。
无语而又无奈。
终于痛彻心扉地想明白一些个道理:
罗主任是自己的一面镜子。
我改变不了镜子,要想改变镜子里的自己,得从自身改起。
他对自己的设计立场开始了反思。
他觉得自己干的有些事,与罗主任异曲同工。
他的歉疚感油然而生,从而觉得这六万块花得不算太冤枉。
他攥紧梁晓瑜的手:“好,听你们的,先把手术费交了。这一跤不至于把我跌破产了吧,回头我让向日升把他养鸡场里的鸡卖掉,把买房的钱给我补齐!这个房子无论如何都是买定了!”
梁晓瑜觉得向日行这种从未有过的气势帅呆了。
这时,向日行看到手机来了信息,是向日升的。
他瞄了梁晓瑜一眼,慌忙把手机屏幕朝下地放在被子上,一只手顺势压在手机上。
他不敢也不想被梁晓瑜看见。
作者 芳馨满园 说:痛到深处是灵魂,痛是一种救赎。男主的外伤触及内伤,治愈和自愈着。他能从内到外地痊愈吗?请继续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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