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瑜赶到医院时已是上午十点。
向日行还在呼呼大睡,打着雷呜般的呼噜,呼噜里带着哨音。
18床的那个女性病人已经出院。
新住进来的一个中年男子倚靠在18床上,左膝盖骨受伤,正在大声地打电话。
“我对房客的要求只有一条,家里的孩子不能太小,老人不能太老,其它情况你做主,我陆有道绝对好说话。”
梁晓瑜一听就明白:18床家里有房要出租。她在心里翻了他一个白眼:把病房当作中介所了?
梁晓瑜轻轻推醒了向日行,晃动着手里的保温瓶说:“喝点汤吧。”
向日行睁了下眼睛:“好,等中午吃饭时喝。”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合上了眼睛,鼾声随之响彻整个房间。
陆有道对着梁晓瑜摊开手,抱怨着:“你听这呼噜打的,我心跳都快失常了。”
梁晓瑜被说红了脸,她同情地看了眼郝爷爷,极力维护着向日行:“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陆有道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告诉梁晓瑜:“那个护工一口气接了好几个病人,你得自己看着点,不能都指望他。”
梁晓瑜明白陆有道话里有话,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陆有道故意转过身去。
老李脚不沾地地跑进来,见到梁晓瑜,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把向日行昨夜今朝的吃喝拉撒睡全部陈述了一遍。
梁晓瑜仔细听完后问:“他为什么这么要睡呢?”
老李说:“他受伤呐,身体累哎!睡觉是身体在自然调节,养精蓄锐,好啊。”
梁晓瑜听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问:“你给他吃什么药了吧?”
老李愣了一下,连忙说:“都是医生开的,一共两种药:一种活血化瘀的,防止伤后凝血,形成血栓;还有一种镇痛药,止痛。”
梁晓瑜觉得老李讲的很专业,吃药的事等会要问医生。
她又问:“你刚才说他昨晚小便后就睡了,今早起来有没有小便啊?”
老李惊了一下,头向后一仰。他恍然地咂了咂嘴,摇摇头,转身跑到护士站。
护士一阵风似地进来推醒了向日行:“赶快小便哈,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了,自己解决不了的话,呼我来导尿。”
向日行惊吓得翘起头,“不用!”
护士调转头往外走,向日行冲着护士的背影抱怨着:“又来狠的,不用你管!”
梁晓瑜拉上床帘,把尿壶递给向日行。
向日行躲在两个平米的空间里,闭上眼睛,但却失去了平日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感觉。
他仰头呼气,刚刚唤醒的一点点感觉的游丝,被一直在打电话的陆有道干扰得找不到北。
梁晓瑜钻进床帘里。
向日行不由分说把她往外推,紧张地用手指指16床,又指指18床。
梁晓瑜才不管呢。她按照手机上视频的指引,双手按摩着向日行身上促进排尿的穴位。
向日行安静下来。
老李小声说:“还是请医生来导尿吧,十几个小时了。”
梁晓瑜不忍心,他已经是动弹不得,再插上导管,将更加动弹不得。她不理睬老李,更加用力地按压着向日行的穴位。
老李仍然努力地劝说着:“反正做手术时也要插管子,这次管子插上就别拔了,等做了手术再拔,插一次就伤害一次。”
陆有道突然大声地喊起来:“我说你们这些个护工啊,一天拿人家二百多块钱,如果他一直这么昏睡着,护工不就轻松了吗,再插根管子,直接白拿钱,多好啊。”
“滚!”向日行在帘子里面大吼一声,老李和陆有道互相看着,用手指着对方。
郝爷爷发话了:“都别说话!安静!他自己能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向日行的身体和思想得到彻底放松,小便自然而然地排了出来。
两个人在床帘里开心地拥抱在一起。
向日行告诉梁晓瑜,其实老李干了不少活,昨晚给他全身擦了个澡,做了后背按摩,很舒服。
18床是个包租公,手里有十一套房子,自从他早上进了病房,就被他吵得昏睡不醒。
梁晓瑜告诉向日行,昏睡可能是药物的作用,等会儿去问医生。
向日行嘴角挂着微笑又睡着了。
梁晓瑜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又会出意外似的。
她不再放心把他交给别人。
晚上,梁晓瑜租了个沙发椅,摆放在向日行和郝爷爷的床中间,陪伴着向日行。
清晨五点多钟,走廊上一字排开的沙发椅上睡着的护工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起床了,每个人把折叠椅收起来放进储藏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接下来,打扫卫生的嘈杂声和送餐的吆喝声,把病人一个个地从睡梦中唤醒。
梁晓瑜收拾好折叠椅,听到有人在唤她,回过头,陡然见是自己的学生郝尚。
梁晓瑜万分惊喜:“啊?郝尚!是你?你是来陪郝爷爷的?真是太巧了!”
郝尚兴奋极了“梁老师,真的是您呀?”
师生二人多年未见。
梁晓瑜仔细瞅着郝尚,这个当年班上的“假小子”长成了漆黑靓丽的大姑娘,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梁晓瑜惊叹不已。
郝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梁晓瑜:“你就是梁老师啊?你在我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哦!”
梁晓瑜的脸红了:“是郝尚自己优秀。”
郝尚告诉梁晓瑜,她本来是想考研的,一次到农村的实践活动改变了她的想法,她想参与到扶贫攻坚中,得到了爷爷的支持。
现在郝尚是贫困村的大学生村官。
“梁老师,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接不接地气呀?”
“嗯。”梁晓瑜点点头,赞许地看着这个00后。
目送着郝尚匆匆而去的身影,梁晓瑜的嘴角挂着愉快的微笑。
她照料着向日行洗漱,一口一口地喂他吃早餐。
陆有道在一旁撇了撇嘴,搭讪着:“甜,真甜!”
梁晓瑜见向日行胃口大开,抽空回家去取汤。
陆有道冲着梁晓瑜的背影调侃道:“你老婆对你可真好啊!”
向日行心里不对劲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梁晓瑜,还没能给她一个家,就让她干起老婆的活,让别人知道的话,有损于她这个老师的名誉。
他做贼心虚地看了郝爷爷一眼,回怂了陆有道一句:“你老婆对你也不错呀。”
陆有道向他摇摇手,诡秘地说,“我老婆其实不是我的老婆,是我女朋友。”
“卧槽!”向日行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的?
陆有道满不在乎地说:“我不会与她们结婚的,她们都是冲着我房子来的。”
向日行提起的心落回原处,鄙视地看着陆有道,“还她们?”。
陆有道笑道:“感兴趣啵,我们交个朋友呗。”
向日行明白过来:他在说他自己,房子多了有点乱来。
护士进来检查病房,大喊着:“18床,赶快把床上的东西摆放整齐,床头柜收拾好,大主任今天要来查房!”
陆有道打电话训斥着对方:“你又游哪去了?赶快来收拾东西!跑步来!”
陆有道的女朋友慌慌忙忙跑进来,看上去象是他女儿般的年纪。
老李悄悄地告诉向日行:今天大主任来查房,应该能确定你做手术的时间。
老李的话,正中了向日行的期待。
他看着腿上的“老虎凳”,心急如焚地盼望着把它给卸下来。
老李说:“大主任就是骨科病房的主任,住院大楼里有两层楼是骨科病房,都归大主任管。两层楼又分为六个病区,每个病区由小主任管。你的主治医生罗主任就是小主任。”
向日行奇怪了:“我来这里已是第三天了,好像还没见到罗主任。”
老李说:“你的片子都在罗主任的电脑上呢。罗主任管十几个病床,每天要做几台手术,还要坐门诊,忙得不得了,一大早已经来上班了,我们两层楼里百十号人都靠着几个主任吃饭。”
查房终于开始了。
一群白大褂簇拥着大主任,直接走到了郝爷爷病床前。
大主任问:“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我呀,差一年就是90后喽,今年89岁。”
大主任哈哈大笑,大家都跟着笑。
“我骨头断过两次,”郝爷爷还想说些什么,被大主任打断了,“老爷子,您老心态好,这很重要,我明天就给您做手术,注意事项一会儿我的助手会告诉您老的家属。”
大主任惜时如金地移步到向日行床前。
向日行用力挺起身子,双臂撑在床上,虔诚地仰视着大主任。
罗主任向大主任介绍:“这个病房里他的伤最重,胫腓骨粉碎性骨折,断了五处,手术准备用两根钢筋插进去做内固定。”
大主任没听完罗主任的介绍,就轻松地朝向日行挥挥手,“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小手术,没问题的。”
大主任转身就要走。
向日行着急地喊:“主任们,我什么时候能手术呀?”
大主任头也不回地边往18床方向走边说:“这个不用问我,要问你自己的腿。”
大主任只看了陆有道一眼,没有停步地离开了病房。
“呀?怎么不给我看啊?”陆有道惊喔地目送着大主任出了门,发起了牢骚:“都是病人嘛,怎么差距这么大呢?难道我没给钱吗?”
刚才还在失望的向日行看到更加失望的陆有道,自言自语地说:“也许,他们真的太忙了,查过病房后,有的要上手术台,有的要去门诊。”
陆有道苦着脸,“可我在这里拖不起唉,我手里捂着几套房子出不了手,二手房的房价呼啦啦地往下走,这个该死的疫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现在房子捂在手里连出租都难。”
向日行心里“咯噔”一下:那套刚刚交了订金的二手房,不能还没到手就缩水了吧!
他开始焦虑起来:我已经席地而坐地错失了房价一路上涨的年代,这一次唯一的奔跑,会不会朝着反方向在奔跑呢?
他着急起来,开始向陆有道讨教房子问题。
向日行把头转向陆有道:“你好像对房市很在行。我有个房子刚刚交了订金,你给参考参考,看看能拿不?”
谈到房子,陆有道浑身来劲,“哪个小区的?多少钱一平?”
向日行惴惴不安地看着陆有道:“幸福花园的,三万三一平。”
陆有道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说:“哦,幸福家园我知道,市中心的房子,2000年左右的吧,不算太旧,应该不会缩水,如果运气好的话,能赶上老旧小区改造,再把里面装潢一下,里外一把新,应该能赚点。”
向日行解释着:“我不是炒房,我是用来自住的。”
陆有道不解地瞪大眼睛:“自住买这里啊?这里没有学区哎。”
向日行感到诧异了:“怎么会没有学区?小区不就在学校边上吗?”
陆有道更加诧异地看着向日行:“你买房子不研究学区吗?学区不是按房子与小区的距离划定的,有的小区与学校仅一墙之隔,也不在学区里。”
向日行确实没有研究过学区问题。
他的脑子开始乱了,乱了一小会后,他又清醒过来。
“我现在急于解决结婚问题,考虑不到那么长远。”
陆有道象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盯着向日行端详着,突然“噗”地笑出了声。
陆友道笑得前仰后合,一巴掌拍在床上,“原来你的老婆也不是真老婆啊,呵呵呵!”
向日行象做了亏心事被人戳穿似地难堪,他偷窥了一眼郝爷爷。然后压低声音冲着陆有道,“我们俩因为没有房子才耽搁了结婚,她,其实,就是我的老婆!”
陆有道大笑着:“哈哈哈,什么叫老婆?你娶她了吗?”
向日行被噎得透不过气来。
郝爷爷说话了:“小向,你可不能辜负梁老师啊!郝尚说,梁老师给学生补课从来不收钱,你们年轻人靠工资攒钱买房子,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要你们两个人心心相映,找个落脚的地方先结婚吧。”
向日行获救似地感恩着郝爷爷:“是是是,郝爷爷您说的极是。”
陆有道敞开嗓门抬起杠来:“时代不同了,郝爷爷,17床当然巴不得了,但是,人家姑娘要房子呀。”
“房子、房子,你就知道房子!”郝爷爷生气地说:“你有那么多房子,你的老婆怎么不是真老婆呢?”
见罗主任急匆匆地走进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都不说话了。
罗主任直奔到向日行床前,挥挥手算是给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躬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向日行的伤腿,立起身来说:“下星期一可以手术了。”
“还要到下个星期一呀!?”向日行一天也不愿意等。
罗主任绷着脸:“小腿这个地方没有肉,全靠一张皮撑着,腿不消肿的话,术后愈合容易出现状况。”
看着向日行不解的表情,罗主任直白地说:“有的患者术后伤口不能愈合,钢筋会暴露在外面。”
向日行听得心里一麻,他不想承受那样的后果,乖乖地说:“我听您的,罗主任!”
罗主任临走时,故意抬高嗓门:“不用急,我做的手术,三天后就能出院,只要你自身条件允许,我就立即安排给你做,不用找人,你问问我手术过的病人,真的不需要去找人!”
向日行被说得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住进来后,兰草还在到处找人,不管找多少人,最后都会聚到罗主任这里来,看来罗主任已经被找烦了。
向日行脸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罗主任还没走远,陆有道调转矛头对着到罗主任,“说的好听,不用找人,这病房里就我找不到人,看看,就是没人管我。”
陆友道用右腿撑着,抬起屁股往向日行这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问:“小朋友哎,你塞给他多少钱?”
向日行愣了一下,赶忙直摇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不够朋友了吧?”陆有道咧着嘴,神神秘秘地伸出两个指头,“要这个数吧?”
郝爷爷说话了,语气里充满着训斥,“你这人,从进病房开始,嘴里除了钱还是钱!人家医生治病救人,从没有收过我们一分钱,你不能这样以己度人。”
陆有道嘿嘿一笑:“您老当然不需要烦这个神,一进医院,老干局就陪来了,什么都给您安排好,骨科没有老干部病房,否则,您也不会跟我们挤在一起。既然遇上老革命了,我就向您告一状:我老婆在门诊的时候就给医生塞了个小红包,才帮我排了床位,后面的事让我们自己想办法。什么意思?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郝爷爷追问着:“这个门诊医生姓什么?我要去告诉他们领导!”
陆有道赶快用手捂住嘴,然后双手抱拳向郝爷爷作揖。
“郝爷爷,饶了我吧,怪我嘴臭没安门,在您老面前乱喷,你不能去告诉他们领导,不然的话,就等于我在找死。”
郝爷爷乐了,“你这个软骨头,要是在战争年代,八成是个叛徒。”
陆有道脖子一僵,“那不一定,打起仗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硬碰硬,我肯定一个顶仨。可医院不一样,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是被麻倒的,人事不知地任医生宰割,哪个病人不怕医生呢,特别是主刀医生,谁不怕呀?”说着说着就萎缩了一截。
向日行被陆有道的怂样逗乐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陆有道在心里默默地告诉向日行:你还有资格笑我?你不是要买房吗?等我逃过这一劫,我要让你知道我这个“房叔”有多厉害!
作者 芳馨满园 说:病房里的三代人,展现出时代的烙印。有趣也现实,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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