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分到哪里了？”第一个问张静的不是刘芳，而是魏长青。

“还不知道呢。你们既然不走，那就等会吧，刘芳的事情，我来办，你们不许多事！”张静的语气有点严厉。

他以前可是班长，而且从小练武，同学们有一半是被他打服的。

这事不能闹腾，好言好语地求着人家才是正理。

毕竟以后还要在新的环境里工作和生活呢，怎么可以刚来到新地方就闹腾？而且，工作就是工作，和领导讨价还价本身就是不对的。不能把生活和工作混成一锅粥。和小芳的兄妹感情属于生活范畴，而服从领导分配那就是工作范围了。

不过，张静认为，如果是自己要求到最艰苦的第一线去，这说到底其实是对的，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是人情，这样就可以兼顾服从领导的分配和照顾小芳这两件事情了。

张副主任已经谢顶了，看上去有五十多岁。

他热情地离开办公桌，紧紧握着张静的手：“哈哈，刚才老刘又给我打电话了。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全才啊，而且主要的是政治上可靠，中心学校高中部党支部书记，校团总支书记，不错，不错！一会，我带你去文工团，不过现在暂时叫文艺宣传队。文工团的编制没有批下来呢。”

张静的脑袋有点大，他从心底不想去这个宣传队。宣传队？不就是蹦蹦跳跳，唱唱闹闹，吹拉弹唱的瞎闹哄吗？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做这些，还打着艺术的名号，张静感觉那玩意总归不是个正经的事儿，那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啊？再说了，刘芳的事情怎么办？

再有，更让他纠结的是，家里很困难！非常困难！去了宣传队算是怎么回事？

在村里，自己有自留地，出产的粮食可以补贴家里所用。到了这里，当然不会有这种好事了。

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在基层工作，哪怕是没有技术的普工，工资加野外补贴加各种补助每个月不下于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块钱！如果选择了高空作业和有毒气体工种等特殊工种，那补贴还要高很多。这还不算工程假！

无论多远，回家的假期往返来回都给报销的！而自己在天海那家超大钢厂的父亲每个月才九十块钱左右，加上高温补贴、夜班费、加班费、交通费等等才刚刚超过了一百块钱，他老人家还是个七级半当八级工使用的技术工人！哥哥和弟弟只有三十三块和二十九块钱每个月。

那会儿是一九七三年底，人们的工资不高，但是生活上如果不是出了大事，以当时便宜得令人咂舌的粮食、肉类、油类等等生活用品，全家的生活还是有保证的。

在当时，张静立刻就计算出来，如果是在基层，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就可以是爸爸和兄、弟他们三个的总和还要多！

不是张静过于计较工资待遇，而是他家里太困难了。家里如果只有父母和已经结婚的哥哥还有正要结婚的兄弟，那这些工资可以说是凑合了。

但是，张静的母亲常年生病，父亲单位给报销百分之五十，余下的医药费每个月都需要自负三十来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大钱。

另外，从五年前，爷爷、奶奶、姑姑、姑父一大家子从老家乡下投奔父母来了。他们来了以后，这些至亲和亲戚没有工作，也一直找不到工作，只能待在自己家里。而且，姑姑不仅带来了姑父，还带来了三个表弟，一个表妹！

还都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

而那个年代，人们是凭借供给来买口粮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每人一个月的口粮定量只有二十多斤到三十多斤。这些粮食根本不够吃，需要张静在下乡的村里平价给家里买粮。

现在，张静从农村出来了，这条路子基本就断了。

这就让本来还能凑合的日子，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而去了宣传队，除了基本工资二十九块，三个月后才能增加到三十三块。加上一些演出补助以及其他交通费等等的补助，一个月五六十块钱顶天了。

虽然那时候的六十块钱在天海市那样的大城市也算是高工资了，但是张静感觉还是不能解决家里十分困窘的生活需要。

“张主任，我不是不识抬举啊，我没有艺术细胞，不想去宣传队，我想要去最基层，从最基层做起。可以吗？”张静的话让张副主任一下愣住了。这人人都抢着进来的宣传队，这个新来的小伙子，怎么却不想进去？

不过，张副主任并没有生气，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张静：“给我一个理由。不要跟我说什么从基层做起的话，那是我要对你说的。”

张静第一次脸红了：“我不喜欢专门作为工作的演戏、唱歌和乐器演奏，业余玩玩还行。我喜欢脚踏实地地做工作。再苦再累我也不怕。说说唱唱的事情我不太喜欢。再说，我家里太困难。想要给父母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听说基层赚钱多一些。

“还有，我妹妹这次也分到了基层，听说基层人员吃住工作都在野外，住的是帐篷，连个上厕所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去高粱地解决。她一个女孩子胆子太小。我要和她在一起，不然，我不放心，那孩子有点傻乎乎的，我怕有人欺负她。”

张副主任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哈哈大笑道：“哈哈！你这小子不错，肯说实话。不过，你知道吗？你去宣传队可是以工代干，也可以说是干部编制了，将来可以走得路子很宽。到了基层，可就难了。如果运气不好，或许一辈子就只能流血流汗的爬冰卧雪在野外吃沙子了。你再考虑考虑？”

张静急忙道：“那我妹妹刘芳能不能也留在本市？”

张副主任一愣：“恐怕不行，工程队男多女少，这一次分配，所有的女孩子都被分到了各个野外施工队了。这个真的不能破例。”似乎意识到这话不该自己说出来，军人出身，喜欢直来直去的张副主任又补了一句：“组织分配，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张静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心道，原来你们是要给基层工人们找对象啊！他强压下差点暴走的情绪：“不用考虑了，我要去最基层，和我妹妹在一起。”

张副主任眼睛瞪圆了，这小子是那啥吃秤砣，铁了心了？

好不容易压下又窘又恨铁不成钢的火气，认真想了一会儿，张副主任声音骤然变大了！

“好吧，我不要你了，你回到人事部找老刘吧，让他给你重新安排工作。你记住啊，是我不要的你，不是你不要的我！”

张副部长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也真的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思。话说，想要进宣传队的人，排着队的找人来说情呢，都被他顶回去了。

轮到你张静，老子这个副主任亲自出马，居然被拒绝了？这小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张静终于松了一口气：“谢谢张主任，我辜负了领导的信任，不服从组织分配了，这让我感到非常惭愧和遗憾，还有抱歉。还请您谅解。”说完，他给张副主任鞠了一躬，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在关上门以后，他隐约听到张副主任恶狠狠地说道：“哼！你当是个人就能让老刘一个堂堂的人事部长亲自安排工作的？如果不是你小子太优秀了，我都稀得搭理你。先让你去体验一下，野外工作不是那么好干的！等你小子吃够了苦头，我再派人把你拉回来！”

张静摇摇头，心道，这事是自己不对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

张副主任气哼哼地说着，想了想，还是拿起了电话：“老刘啊，我看，就把张静和他妹妹分到一起吧，唉，要是我，也不放心自己的妹妹被分到野外施工队和一群大小伙子混在一起。我的选择绝对和他一样。这是个实打实说实话不会溜须拍马的好小伙。咦？不对啊，张静、刘芳，这兄妹怎么不是一个姓？”

在那个时代，国有大企业最大的脑袋和普通的小工人平起平坐，直接进行交流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更别说那时候石油管道输送行业刚刚兴起，一个处级干部直接找到一个很缺乏的“人才”谈话，更是平常不过。

张静走了，有点遗憾的心情，也带着有点兴奋的心情，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走出了政治部，他的身影给政治部里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给招待所里也是组建满打满算才一年多的总指挥部领导班子和知情的人们眼里和心中，留下了一个也算是小小的一丝微澜。

告别了那些一直愤愤不平的同学和兄弟们，打发他们去报道了。

等在门外的同学和发小，而且在张静心中和自己表妹一样地位的刘芳，默默地接过张静的背包：“二哥，你啊，这是多好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这可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咱们还在一起，我心里也不会害怕了。”

这个被张静说成傻乎乎的刘芳是家里的独生女，她们家和张静家是近邻，就隔着一堵墙。刘芳的爸妈有时候夜班赶在一块儿了，家里没人，就把刘芳塞进张静的小被子里。

他们从小婴儿那时候就是一起长大的，刘芳和张静从来没有分开过，她就像张静的小尾巴。从懂事起，自己就管他叫哥哥。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哥哥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那绝对不会改变了。

“你这孩子，什么天上地下？你认真琢磨一下，如果二哥我脸上抹着红红的脸蛋，在台上跳舞，然后又开始弹琵琶、弹钢琴，是不是很滑稽？不是我清高，也不是我看不起文艺宣传工作，我的志向是写作，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辉煌！这就需要我从一个最低的起点开始，而去基层，恰恰就是最好的选择。好多著名作家和平民作家都是从最基层做起的，比如高尔基。还有高玉宝你知道吗？咱们上小学时候学过的课文《半夜鸡叫》就是他写的，而他的学历连小学都不是。

“小芳，你记住我下面的话：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如果想要挺直腰杆站在这个世上，就要自己付出努力，不需要博取别人的同情，不能低下你的头去求别人，走捷径。你还是个女孩子，就更要注意这一点，首先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还有，我家现在多困难，你比别人知道的都清楚，我必须多赚钱寄给家里。现在，你明白了吗？”

张静在刘芳跟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哼！我当然明白，其实，我还知道，你不去宣传队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害怕我去工程队当电焊工太累太苦，怕我被那里的男孩子欺负，对不对？”刘芳大大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种非常得意和满足外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张静没回答她，而是拉着她朝外走。

刚才那位人事部的领导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明显心里很不高兴啊，再三强调，让他和刘芳务必在三天内赶到安徽去报道。

刘芳看看张静的脸，没什么异样，就又小心地说道：“如果佳男姐姐……”

似乎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张静一下子皱起的眉头，马上闭上了嘴。

佳男，这是一个任何人都不敢在张静面前提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