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上地下?(上)

1973年11月4号,安次县的县治所在地火车站在瓢泼大雨里,停下了一列普客。

已经是深秋初冬交替时节,这场大雨下得很蹊跷,往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场大雨。

这个小小的县城位于京都和天海的中间,是很有名的地方,它叫做廊坊。

一列绿皮火车缓缓停靠在位于小城北边的站台上。一个背上背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左手提着一个旅行包,满头大汗的大男孩拉着一个女孩终于从车厢里挤了出来。

站台和遮雨棚只有一米,他俩好歹没有被大雨淋湿。

大雨瓢泼般的轰响在头顶上的遮雨棚上,带着泥汤子的雨水就在不远处出站口那里形成了湍急的小溪。

“二哥,要是佳男姐姐还活着多好,咱们仨可以一起来这里报道了。”女孩对那个大男孩说道。

他们虽然看上去都很稚嫩,两个人其实都不是孩子了,大男孩叫张静,23岁,女孩叫刘芳,22岁,两人在乡下插队已经将近7年了。看上去年少,实际上已经是青年人了,这是长期待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单纯的圈子里的结果,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城里的孩子在面相上,一般都比他们显得更成熟一些。

张静从草绿旅行包里拿出一件油布雨衣,盖在刘芳的头上:“闭嘴,赶紧跟着我,到了站里问问人,怎么才能找到市里的招待所,前天急着回家,忘了问是市委招待所还是市府招待所了。”

刘芳一吐舌头:“对不起,我总是忘了你的感受......不过,二哥,你要背着我过去,你穿的是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我这双鞋是新的,而且,我只有这一双鞋。”

张静摇摇头,看着浑浊的雨水在车站上横流,把古色古香的琵琶递给刘芳:“你背着它,别淋了雨水。”他说完,看着刘芳背好琵琶,再盖好油布雨衣,这才蹲下身,背着刘芳冲进了大雨里。

车站的候车室很小,里面挤满了人。或许是这个深秋突如其来的最后一场大雨,很多人都措手不及,没有带雨具,这么大的雨,伴随着冷冷的风,那种寒彻入骨的滋味很不好受,如果被淋到,很可能感冒一场。

说心里话,张静此时此刻心里十分纠结和矛盾。

他不知道自己从公社中心学校出来成为石油天然气管道工人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

虽然他听说这个新成立的单位是个央企,待遇很好,可以解决现在家里非常糟糕的困境。

可他怎么也忘不了公社中心学校里自己教过的那些学生们,在他临行前,孩子们那种依依不舍的目光。还有那些孩子们省吃俭用积攒的零花钱给他买来的纪念品:笔记本和圆珠笔,居然还有几支钢笔!那时候,一支钢笔最少也要两块钱啊,很贵的。

临走的时候,他宽大的办公室里有半间屋子都堆满了这些东西。这都是孩子们的心意。

最后,他只选择了十几本各年级班长和学生代表的笔记本留作纪念,其他的数百本笔记本和笔,全都留给了接替他的教师,这些本子就留给那些家庭困难的孩子当作业本吧。

这些本子上面扉页上写的那些依依不舍的话、感谢老师的话和希望老师经常来学校看看的话,让他心潮难平,永远不会忘记。他把这些话,全都小心的裁了下来,精心地装订成册,作为自己永久的留念。

在临行前的一个多月里,他就根本没有机会在学校的食堂里吃饭,每天,天还没亮,孩子们就开始在自己的宿舍外面排队了。

他们是被家长在凌晨三点甚至是一两点钟从被窝里赶出来的,唯一的目的,就是请张静这个老师去家里吃一顿饭。

四十多天啊,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请吃饭,生产小队、生产大队、公社中心学校贫管会和全体老师还有公社有关负责部门的人,挨个地请他去吃饭。

张静活了二十三年,第一次每天都换着样地吃各种老乡们认为的最好吃的美食。也是第一次真正地拿起酒杯,喝酒!

张静现在很迷茫,他不知道是果断放弃这次选调到石油部门当个赚钱可以超过一百多、可以说在当时是赚钱非常多的工人好呢?还是回到村里,继续在公社中心学校当一个每月拿六块钱的民办教师好。

前者可以解决他家里目前生活非常困难的局面,后者,是他将近六年农村教学生活中,和学生们、老乡们割舍不下的感情。

另外,从农村一步迈入工人的行列,张静对自己将要面临的前景一片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其实,在这里,他有一段根本无法忘却,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

就在村东头,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那棵活了将近二百年的老槐树东侧坟茔里,有一座衣冠冢,那衣冠冢里不仅埋着他挚爱的人的衣物,也埋着他的一半永远思念的心。

矛盾,张静的脑袋里一片混沌。

“喂!二哥!张静!你想啥呢?哥几个离车站老远地就喊你,耳朵聋啦?”随着一声大喝,一个大巴掌使劲地拍在张静的右肩上。

这是愣头青魏长青,张静的发小、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从来没有分开过的同学加兄弟。

他的身后跟着一溜披着军用雨衣一起插队到一个公社的同学们,各个都是好朋友,好兄弟。

张德胜、周登山、邹巴山、左树春、郭克、闫春华、于春江......

张德胜把刚擦掉雨水的眼镜戴好,对张静说道:“这里突然变得邪性,本来就是两条大道的,都通向这个火车站,只要找到三角地,往右拐,就能看到车站了。今天,我们几个绕了一个大圈子!大白天的遇鬼了!还好,接到你了,还有小芳。”

闫春华道:“赶紧的,下午两点在市府招待所开始分配,但愿咱们大家伙都分到一起。”

周登山道:“那是一定的,不然,咱们全体不同意!”

于春江抬头看看他:“看你霸道的,还以为你是在村里啊?真的惹恼了他们,说不定把你退回村里也有可能。”

张静道:“走吧!哪来的那么多废话?”他说完,背起刘芳,几步冲出车站,走进了大雨里。

刘芳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放下来!他们都在呢。”

张静:“你这孩子,下火车的时候,是谁让我背你的?现在怎么矫情起来了?”

刘芳的脸更红了:“二哥,你别说了!笨死了你!”

她趴在高大的张静背上,感受着这个浑身充满了力量的青年人那热烘烘的后背,和隐约传过来的有力心跳。心里一阵甜蜜,一阵温暖,就是没有憧憬,却有一股子不可言说的难过。

这种难过的心情,几乎是瞬间就占满了她的心。她知道,张静永远是自己的“二哥”,这家伙会永远地把自己当做他的妹妹!

几个同学互相看看,摇摇头,于春江带着酸溜溜的语气道:“小芳真能缠着二哥,明明知道不可能的,还要这样,要是我那个妹妹,我抽死她!”

魏长青一脚丫子踢过去:“关你屁事!”

大家轮流着背着刘芳走了一个多小时,饥肠辘辘的张静和同学们终于来到了安次县县城第一招待所。

此前,这帮子家伙,都是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在本县一个村里或者一个公社里下乡插队当了七年多的知青。

而从此时此刻起,他们成为正式的中国八三石油管道工程指挥部的新石油管道工人。

一个月的集训结束了,两天回家收拾行装的假期也到了,今天,就是决定他们到哪个单位做什么工作的大日子。

招待所里,站满了一群群的小伙子,都是等待分配的新招的管道工人。

魏长青,这个他发小的兄弟兴高采烈地从运输公司人事科出来了,隔着好远就对着张静喊道:“二哥,我被分配到驻扎在本市的运输公司当修理工了,哈哈!这里距离天海市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周末还能有班车接送回家去看看爸妈。我想,你也一定能分到本县县城!当然,还有小芳也应该没问题。”

他们都等在八三管道工程指挥部第三工程公司人事科外面,这是人家安排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魏长青居然被分到了运输公司?

不过,这也很正常,本来就是个刚成立不久的单位,各级人事部门那是集体办公。好几个公司的人事科挤在一起办公呢。

公司之间进行人事交流很正常。

张静很高兴,魏长青是他最好的哥们之一,家里十分困难,母亲的双腿不能行走,是小儿麻痹症造成的,行动不方便,现在很需要有人照顾了。

“班长,你猜,我分哪了?”这次出来的是张德胜,这家伙脑袋瓜子十分灵活,下乡七年多,就没吃过太多的苦。张静在学校的时候是班长,所以,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称呼张静。

于春江:“哈哈,我分到了大仓库当保管工,开叉车的!牛吧?”

左树春:“我,分到了通讯公司......”

邹巴山:“我分到了后勤招待所当厨师了......”

一个个同学和兄弟都高高兴兴地出来了,他们十几个人居然都留在了指挥部所在地的本县县城!

这个县城处于首都和天海市中间位置,将来的发展前景非常广阔。距离天海市的家也很近,难怪大家都非常高兴。

刘芳也进入人事科了。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兴奋不已地开始展望未来了,张静心里越来越没底了,怎么到最后一个人了,还没人喊他进入人事科?

终于,刘芳出来了。看她的脸色有点不高兴。

十几个小伙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她:“小芳,你分哪了?”

刘芳笑得有点勉强:“只有我一个真正地被分到第三工程公司了,还是最基层的野外第一工程队,就是那个最出名的铁人工程队。目前施工现场在安徽宿县那块,我的工种是电焊工。”

张静呆住了,一个女孩子,怎么给发配到那么远的地方?这不对头啊?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留在了市里,怎么单单把一个女孩子分到野外施工队去?还是个以艰苦和铁人精神闻名的工程队!

张静等人正要冲进去找三公司人事科的人问清楚,却见到从旁边指挥部人事部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拉开门探头喊道:“张静,请问哪位是张静,请进来一下,部长要见你。”

大家面面相觑,魏长青道:“你怎么被人事部叫去了?隔着好几个级别呢!”

张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老子怎么知道?今天的事情正如张德胜说的,处处透着邪性!”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背着的行礼放到刘芳的身边,提着帆布旅行包伸手摸摸刘芳的脑袋:“别害怕,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你们哥几个,都去报道吧,别等我了。”说完,匆匆走进了相隔不远,宽敞得多的人事部部长办公室。

他的身后传来魏长青等人不满的喊声:“不行,等你定下工种,咱们一起找当官的说说,一定要把小芳留下来!”

张静摇摇头,他的心里一点希望也不抱,一个新人,到了新工作单位,立刻就不服从分配,还集体发声?这是要搞什么?他可不想让大家跟着因为这事倒霉。顶多,自己陪着小芳就是。

八三工程指挥部人事部同样是临时的,和它下面所属的华东指挥部、华北指挥部以及直属的一、二、三、四各家工程公司以及其他公司的人事部门,都挤在本市的招待所办公。

这里是县城第一招待所中仅有的几间比较好些的客房,整个八三工程指挥部暂时就在这里办公。

一个刚成立不久的超级大工程指挥部,不会轻易地在某个城市里建立基地的。

从立项、征地到建成规模巨大的基地,需要的时间和手续以及其他资金和物料难以想象。

张静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看着坐在椅子上那个黑瘦的中年人。

那人头都不抬,一边翻着一份文件,一边嘟囔着:“好家伙,终于来了一个有特长的小伙子。啧啧,牛道口公社中心学校团总支书记,安次地区师范专科学校一年制高中数学教师培训班优秀学员,教龄将近六年,年年是中心学校模范教师,北河省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代表,省学毛选积极分子,连续五年县级、市级、省级民办模范教师......

“寒暑假期,仍然留在村里下地干活,甚至节假日也不回家,在学生和老师以及公社社员心目中威望极高。

“张静同志还有个特长,他擅长新闻和文学写作,在市级报刊和省级报刊连续五、六年来,发表新闻、文学等作品一百三十多篇,(括号,附上他的作品报纸和杂志剪贴件。)他还是省市两级党报报刊的特约通讯员。

“哈哈,还有,这一段写的是,擅长编写剧本,编排舞蹈,用舞蹈语言刻画出先进人物的光辉形象。他编排的草原英雄小姐妹舞蹈和音乐配乐获得市里和省里中小学生文艺大赛一等奖......

“另外,张静同志对音乐语言理解非常深刻,而且,他还能熟练地弹奏各种民族弹拨乐器,比如琵琶、大中小阮、柳琴和秦琴等乐器。能弹奏钢琴曲《田园》、《致爱丽丝》......以及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钢琴分部等曲目......哈哈,我老刘捡到宝了。”

他抬起头,对张静道:“小伙子,现在你去我这办公室右边第三间办公室找政治部的张副主任,他会告诉你以后做什么工作的。”

张静点点头:“谢谢您。”

他转身走了出去,背后传来那个女孩的嘀咕声:“刘部长,就为这点事,您居然亲自接待了他?您看,他穿得像个土包子,脚上的鞋子补得都是补丁......”

“小琴,你闭嘴!我忍了你好几次了,现在,你马上收拾一下,去运输公司维修车间当直流电工吧。现在,马上!我绝对不允许你这样自命清高看不起基层工人的人留在人事部门,你家也是从最基层干出名堂的,你老爹当年和我可是从枪林弹雨中一起拼出来的,他的脾气我比你还清楚......再说了,你老爹一个星期前就命令我把你尽快赶走,还指定让你做大货车司机,现在先做直流电工,和他当年在战场上一样......”

“您打住,刘叔,我就知道那老头对我不满意了,我这就走,你告诉他,从现在起,我就住招待所了,我不回家了!让他以后再也看不到我!哼!”

张静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他脚下没有丝毫停顿,推门走了出去。本来自己的穿戴就有点问题,尤其是那双打补丁的解放鞋,真的不好看。

不过,在农村久了,他自己还真的不在意这种小节。不就是鞋子旧了点,打几个补丁吗?一个一看就是个娇小姐的女孩子,管她怎么背后说自己呢。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一个来头很大的千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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