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草青青(二)风雪过后的宁静
没人有睡意,更没有人提出回家休息。于是,在老王的小土屋里,李进才和陈实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向张静讲述老王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做的好事。
张静的记忆力很好,对老王又熟悉,一般情况下,他采访不会记录的。
张淘金拿出录音机开始录音,同时,他用相机把这间小小的土屋拍照了一遍,给了那个根雕一个大特写。
根雕里边的花已经凋谢,干枯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娇艳的花朵虽然没有了水分,却并没有从枝头跌落,仍然倔强地抱着枝头点缀着房间,是的小土屋生动起来,给房间里留下一抹春色还有一点淡淡的芳香。
“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有血压升高的现象,不然,我和老陈不会放任他那么劳累,说了他好多次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活啊,我真后悔!”这句话,李进才已经说了好几遍了,真的有点像‘祝福’里的那个可怜人。
张静的心里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
但是,他的心情也十分沉重,并没有感觉李进才这样说了好多次有什么不妥。如果换成自己,或许比他还要唠叨。
事后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有时候那种痛苦用痛不欲生来形容,丝毫也不为过。
早知道,就不会怎么怎么样了,如果,怎样,必然会怎样,这样的话本来就毫无意义,但是,它是一种思念,一种敬佩,也是一种永远的纪念!
可惜,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如果。
陈实功接话道:“他做的虽然都是小事,看上去似乎和工程进展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仔细想来,他做的每件事都为职工消除了后顾之忧啊。
他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咋咋呼呼的,但是心细着呢。谁家有什么困难,谁家缺了什么,他都有个本子记着呢。有时候,职工的家属突然出了事情,他更是冲在最前面,把一些都安排好。
他的脾气就是,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去做,自己做不了的,就带着他的几个兵去做。从来不让我和老李分心。”
陈实功也说不下去了,这个硬汉,眼圈有点发红。
“一个人的好,不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是别人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品出来的。
他生前或许大家都认为那都是理所应该的,后勤工作,不就是搞好那些工作的吗?
其实认真起来,除了和工作有关的事情,除了保障工程进度之外,老王真的没有责任帮着职工家属做这做那啊,做那些事,他只是在尽义务。
在这一点上,我真的愧对老王啊,这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才对啊。”李进才道。
张静点点头:“有人喜欢把事情往外推,自己能少做点,就不会多做一分。有人却把好多分外的事情当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老王就是后者,在西北环县曲子的时候,他和我说过,他这人皮实,要是一天没活做,心里就像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百爪挠心一样。
他还说,这辈子成不了栋梁之材了,那就做一棵小草吧。起码可以给人们眼里增添一点绿颜色。
他这棵小草真的为了职工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你们就是不让我来,我知道了这件事,也要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他最后工作过的地方。
您说,他最后的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如果您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李进才抬头对张静点点头,才继续道:“他已经不行了的时候,才被人发现,因为,每天凌晨他都要最早起来,催着食堂里那几个贪睡的青年人看看发酵的面团是不是没发好?或者是发过了等等琐事。
那天,天都快亮了,大家都忙活好一阵子,还没见他过来,皱巴就去找他。
他的房门从来都不锁上的,每个人,每个职工家里有事了,都会随时把他喊起来去帮忙。
到了这间小土屋,皱巴才发现老王已经不行了。
到了医院,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风雪过去了,一切都宁静了。包括从来不肯静下来的老王。
那天白天,他一天都没精神,脸上红红的,走路都不稳。
他是到了中午才回来的,那是他顶着着天上飘下来的冰粒子背着技术员的孩子去十多里地的县医院看病,又走了十多里路才回来。
我就说说这事吧。”
陈实功道:“他太累了,他死了之后,我才醒悟过来,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啊,他做的好事根本没法计算,都是琐碎的,不起眼的,很普通的。
哎,你说吧,你说累了,我再说。张静啊,你要好好听着,尽量记住他做的这些小事,虽然他是累死的,但是啊,他不会被申报成为烈士,也不会申报为工伤,这是条例上没有的。
只是我们应该知道,善良都是从小事上体现出来的,一个一辈子只做好事的人,你或许能从中得到启发和教育。”
张静郑重地点点头:“我会的。”他转头对李进才道:“您继续。”
李进才低下头,好久才开口,张静看到,他的眼睛红了,他不想哭,可惜,眼泪却不会听话的,也控制不住的。那东西只要流出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技术员兼质检员李恒基,你记得吧?”
张静点点头:“那个喜欢gou肉的chao鲜族人?”
李进才点点头:“对,就是他,他当时和老陈去了公司找汪希静经jing理有事要办,对了,他现在改名了,也去了局里,改叫汪宁了,改的和原来公司的那个看眼珠子的专家一个名字了。你见过他俩吗?”
张静道:“都见过了。都是好人。”
陈实功不高兴了:“说正事,你以为张静有时间听你拉长篇吗?说具体点,老子都快憋坏了。磨磨唧唧的,要是老王活着,早就扭头离开你八丈远了!”
李进才瞪了老陈一眼,但是,这次没发火,他继续道:“他走了,被公司借调到南方搞啥子江河水平穿越,去搞穿越方面的研究去了,需要进行实地考察。
他老婆那天感冒发烧了,孩子被她给传染了,也发烧了。
高烧不退,卫生员小姜白天的时候给她和孩子看过病,还没有那么厉害呢,吃了药基本退烧了。只是,那天夜里,突然就高烧起来。
李恒基的婆娘就找到了老王。任谁生活上有了难处,恐怕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而是老王。这是我的失职啊。
巧的是,那天夜里,小姜带车护送杨虎头他们两口子也去了县医院,那两口子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吐得昏天黑地的,苦胆汁子都吐出来了,脸都黄了。小王也骑着摩托跟着看护去了。苟副队长那些天一直在工地帐篷里值班,他的摩托也骑走了。家里一辆车都没了,都是工程车,都在工地上。
没办法,老王决定带着李恒基的老婆和孩子去县医院。
他背着孩子,让李恒基的老婆拉着他的棉袄后襟要走路去县医院。
他本来不要李恒基老婆去医院的,毕竟她也高烧不退,怎么走得了十六、七里路呢?
可是哪个母亲不担心孩子?她非要一起过去,说是也需要到医院打针退烧。
老王没办法了,看看全都沉睡的职工们的帐篷,不忍心叫醒他们,一个个顶风冒雪的干活,一天没闲着,累坏了。
他就自己一个人,带上粮票和他所有的钱,背着孩子,拉着李恒基的老婆上路了。
你当时在甘肃环县见过他吧?就是你和他分手之后不久,他也回来了。就是那时候发生的这事。”
张静点点头,沉默不语,他仍然在回想那个矮胖的身影,永远的背影。
李进才继续道:“这个老王啊,或许是忙昏了头,也或许是不想再麻烦别人,卫生室就有担架啊,他怎么就要背着孩子上路呢?”
陈实功没好气的道:“担架多凉啊,孩子趴在他的背上,才有温乎气,这点常识都不懂!”
李进才少有地没有和他抬杠,点点头:“这一路实在是不好走,尤其是夜里,带着强光手电也不行。
本来这里就没有路,因为管线经过这里,这小路就是咱们职工趟出来的。
那天不知道犯了什么邪,都什么季节了,仍然北风呼啸,下着雪,那里还能看到路?据李恒基婆娘后来回忆说,这一路,老王摔了无数个跟斗,每次摔到,他都会把自己当垫子,生怕摔到孩子。
不知道是因为物理降温起了效果,还是老王给他们娘俩在临行前吃了消炎药的原因,到了县医院,李恒基的婆娘体温居然降下去了,咳嗽也好多了。医生说,感冒这东西只要度过七天左右,自己就会痊愈。但是如果不注意,或者免疫力下降,或者是因为小孩子太小,体弱,很容易加深病情,最终成为急性支气管炎甚至是肺炎。
而李恒基的孩子已经发展成肺炎了。
幸亏送来的及时,不然,病情继续恶化,那就有生命危险。医生的话,差点把李恒基婆娘吓死。
李恒基婆娘后来回忆起一个细节,当时那位老医生看到老王气喘吁吁的,就给他把了一下脉,又测了血压,对老王道,你这人的病或许比这娘俩还重,我给你测量了一下血压,血压太高了,都赶上摩天大楼了。
你这是心火太盛,痰湿上行,脸红,心脉细滑,眼珠子充血,要特别注意了,小心中风,应该马上服药,休息,不要操劳了。
可惜,老王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呵呵一笑,谢过了大夫,就背着孩子去输液了。”
他给李恒基的婆娘和孩子交了医药费,又给他们娘俩买了早餐,找到卫生员小姜,嘱咐她顺带着看顾一下那娘俩,这才顶风冒雪又赶了回来。
至于医生告诫他要吃药,要休息的话,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他回来之后,先去了食堂,看到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工作,这才满意地吃了口饭,又跑去李恒基家,给他们家的窗户关好,一切都收拾好,才回去准备歇一会。”李进才说不下去了。
陈实功拍拍老搭档的肩膀,接下来道:“晚饭他没去食堂,大家以为他去了工地。工地上的人没听到他的大嗓门,以为他在基地。两边都没有意识到,这个膘肥体壮的人会出事。
张静啊,不仅你在的时候就成立的突击队上去了,我和老李为了赶进度,也顶上去了,老李拿起了焊枪,我又当了起重工。焊口不能出现错口,不能出现斜口,焊口的缝隙必须合格,好使的人手太缺了,幸亏你的那几个哥们啊,他们各个都是好样的,尤其是魏长青,这小子就是个铁人,从来不喊累。
说远了,就说老王,谁知道,他会出事呢?他走了,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陈实功也说不下去了。
张淘金一言不发,录音带已经卡了,他也不知道换。
张静的心堵得慌。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事根本没法想下去,越想,心里就越难过。
谁知道,老王临走之前,经历了什么?
李进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他其实有个解不开的心结啊,刚组建工程队的时候,各种规章制度几乎都没有健全,那个乱啊,幸亏有了老王这个人,全队的职工,吃喝拉撒还要有个安睡的地方。都要他负主要的责任。
就在这个当口,一封电报辗转传到了他的手里,电脑上五个字,让他差点昏过去:“母病危速归”。他流着泪找到我,拿出电报,满脸的惭愧。
父母是一个人的根基啊,我不会阻止他回家的,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了。我当即批准了他的请假条。
可惜,还没等他上车,又一封电报前后脚也到了,上面写着:“母亡故你不要回来不想看到你”。这封电报是他的妹妹发过来的。
他妹妹怎么会知道,一封电报要先发到在南京的公司指挥部,再发回河北田庄,再通过邮局发给宿县,再由宿县发到泗洪,然后再转几次才能到咱们这个乡野管线施工现场上。
这一耽搁,就是十几天啊。
可老王不怨他妹妹,他恨的是他自己。”
张静陷入了沉思,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老王也有自己的心事啊。
可是,他仍然无怨无悔在他认定的路上坚强地走着。
时间这个东西真的会让小事逐渐被人发现原来是大事。就像新酒需要熬过好多年之后,才能变得香醇无比。
小土屋里的人都没有再说下去、听下去的想法了,这需要缓一缓。
张静把那个根雕拿起来,跟着李进才和陈实功走出小土屋,在工程队大门口,他把那一束宁可抱蕊枝头死,不教香氛堕寒泥的干花,像祭奠好友,撒酒一样抛洒在月光下。
终究是要回归大自然的,无论是花儿,还是人以及其他的什么东西。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根雕放进了自己的包包里,就像放进去一个极其珍贵的宝贝。或许这个天底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根雕里面很可能住着一个永远乐呵呵地助人为乐的矮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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