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龙湾的大田蔬菜接近尾声，暖棚的菜苗移栽也刚结束，其间空出的时间正好是菜农和代办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王茂林在自家大棚里巡视完，眼皮得难受，顺手摘片树叶去掉筋贴上。过一会又跳起来，他一把撸掉叶子，用力揉搓眼皮，微弱却坚韧的跳动让他心神不安。

他锁了大棚的门，给留守在代办点的小伙子打声招呼就回家了。

李茜最近热爱上了十字绣，梅兰竹菊，富贵牡丹，挂钟，一幅又一幅，装裱起来送人，倒很风雅。加上她的兰心蕙质，画面有种空灵大气的感觉，有两幅送给长期合作的外省菜商，他们当成工艺品，又缠着要预订。

王茂林再三解释是老婆的学手制作，还是没人相信。

王茂林推开家门，李茜还沉浸在刺绣的乐趣中，她的图样子是条穿云吞雾的金龙，计划绣好后让王茂林挂在代办点的正面墙上。

“少绣些吧！眼睛都搞坏了！”

王茂林看见李茜坐在沙发上，舒眉淡眼，银针起落，娴静的模样像极了庙里的观世音菩萨，他全身一轻省，提着的心放下了。

李茜放下绣活，抬眼笑道：“我再给健儿的那个二楼绣一帘屏风，就收手了。他们要是有孩子了，坐月子喂奶洗浴都方便些。”

王茂林坐到李茜身边，将她耳边头发别过去，想说什么又叹口气，抚着她的手掌默不作声。

家里新添了台液晶电视，挂在墙上像面黑色的镜子，映出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李茜等着王茂林说话，屋里太空寂让人急躁，拿过遥控器要打开电视，王茂林按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慢吞吞说：“我想了很久，想和你商量个事，你要是愿意，咱们去省城检查一下……”

王茂林犹疑躲闪的眼神让李茜心里吃了一惊，以为他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反手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有病赶紧去看呀！你咋还磨磨唧唧的，对我有啥好隐瞒的。”

王茂林粗壮的汉子脸红了，扭捏地挪了挪屁股，看了李茜一眼，伸手摸到茶壶灌了两大口，说道：“哪啥，我想让你检查一下，咱们再生个娃……”

“啥？生娃？”

李茜的尖叫让王茂林难为情地别过头，局促不安地踢着沙发腿。

李茜从来没见王茂林如此的难堪颓败，愣了一会，柔顺地问：“你怕老了没人管吗？咱有两个女儿你怕啥呀！”

王健的婚礼是王茂林心里的一个痛，接着是王强的任性离家，寻着大女儿的足迹去了百八乡，他的心被折磨的结了茧子，别看整天忙着务棚搞代办，一旦闲了心里就空落落地难受，一大摊子家业没人继承，赚钱有啥意义？

王茂林挺起后背，下定决心，果断地说：“我不甘心呀！趁着你还能生，我们再怀一个，你也有个做伴的，我王茂林也不至于断子绝孙。”

李茜不知怎么宽慰王茂林，她四十五岁了，属于高龄产妇，且不说生产的危险，孕育的孩子质量不高，单就抚养的成本比王健他们那会的就高很多。王茂林生意越来越好，经济上不用发愁，但陪伴教育花费的心血难以估算。

孩子是家里的欢乐来源，做父母的终其一生就是为孩子活着，但是社会在朝前发展，儿女们和父母另家单过的很多，老人们也不再依赖儿女，有自己的老年生活，再说，镇上的养老院建设的也很好，老人的生活安排有条不紊，不至于孤单寂寞。

王茂林不去看李茜的眼睛，他们多少年夫妻，从她抿起的嘴角和沉闷的神情，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低声下气地说：“这一辈子没求过你，当我求你了，答应我，行不行？”

李茜挪了挪屁股，轻轻靠进王茂林怀里，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柔声细语道：“你我之间千万别说求，听的我心酸，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俩人商议定下行程，李茜开始收拾行李。

王茂林的计划在省城多住些日子，除过给李茜做检查，他想就近让她调养好身体，怀孕了再回家。来回奔波容易招人显眼，一把年纪了看病求子传出去很难听，他还觉得亏欠了李茜，让她舟车劳顿，他于心不忍，会不会打退堂鼓很难说。索性咬咬牙，一锤子买卖在此一举，成不成功就看老天爷开不开眼了。

老蔡在车站碰见王茂林两口子，盯着他们拎着的大行李包，问他们去哪儿。王茂林脸色窘迫地顾左右而言他，反问老蔡在干嘛。

李茜低垂了眼眉不吭声，捏着衣角也不催促，等着他俩说话。

老蔡说他去找连文军，有熟人的车坏在路上，打电话叫他帮忙请个师傅给看看。

他自己去看了看，有点拿不准，怕误了人家去接货的点儿，想叫连文军过去看看。

王茂林听闻淡淡“哦”了一声，不自在地拉了李茜一把，说：“我们要赶路，你忙你的去！”

老蔡见王茂林蔫头耷脑的样儿，以为他还记恨女婿轻薄了他这个老丈人的事，说：“我今天特意跑一趟，就是要让文军给你这个老丈人正式道个歉，结婚这么大的事敢自行做主，一个女婿半个儿，你有事尽管朝他张嘴。”

王茂林对女儿们早死了心，翅膀硬了都飞走了，哪里会关心爹娘死活？女婿就更别提了，半个儿是戏里唱出来的吧！

老蔡不说还好，提起往事，像给他平静心里砸进一块石头，激起丈许浪花，他更坚定了要生个儿子的想法。

他敷衍地和老蔡告别，带着李茜去买票。

老蔡问不出所以然，老朋友的冷漠让他很憋屈，拦住说让文军开车送他们去省城，这么多行李坐大巴车倒车不方便。

王茂林惊的抬眼看他，问道：“你咋知道我们去省城？”

老蔡指指售票处的大牌子，诚心实意说：“你有事说么！我都不信任了还有谁让你放心呢！”

王茂林被老蔡堵的气上来，啪地扔下行李，一屁股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冲老蔡嚷道：“我去寻个生娃的方儿，你尽管笑话吧！”

李茜没想到王茂林一股脑就倒出了天大的秘密，臊得脸红透了，“嗨”了一声，别过脸望着出站口，不敢回头看老蔡的脸。

老蔡到底见多识广，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缓和了语气说：“就这事？没啥臊脸的，我能理解。当年你嫂子难产，一尸两命，我的想法可比你多多了。那会要是抱了健儿养着，怕也没有今天这样的孤苦无依了。”

王茂林这才想起和他风雨十几年的老伙计不光和他有过同样的遭遇，至今还是鳏寡孤独一个，当年答应他给个姑娘，后来又没舍得。

他没见过老蔡人前诉苦，心大的让人人都以为他很享受单身汉的生活，哪里知道他的感情之路曲折不堪，最后便断了续弦生子念头。

老蔡在王茂林对面坐下，哑着嗓子说：“你都做丈人了，娃娃们在外头上班要脸面呢！和她们商量一下吧！别因为自己一时私心，伤了她们的心。”

这几句话倒是说到李茜心坎上了，她拉了拉王茂林，说：“和老蔡去看看文军吧！他上门几次，都被你挡在门口。事情都过去了，别让他里外难做人，听说他妈一直不待见健儿。”

王茂林一时半会哪里肯服软，他犟犟地说：“要去你去，我回家！”

说着顾自出了车站，留下老蔡和李茜在原地，看着他甩开大步跳下高高的台阶，又看着他身子失去平衡拐了右脚，顷刻之间，像折损的大树倒在地上。

连文军终于有敬孝心的机会了，王茂林的右脚骨拐摔碎了，住进靖安第一人民医院。

王健和王强都赶回来了，她俩一人一天排了看护时间，让李茜回家休息。

王茂林脚上打着石膏，咬牙忍着疼，不肯让女儿倒尿接屎，他让李茜给他请个男护工，挥手赶着女儿们回去。

连文军吓唬他，护工会图省事，给垫个纸尿裤再不管，屎尿糊在屁股上很难受的。

王茂林没了脾气，不再拒绝让女儿伺候，可王健扶着尿壶给他接尿，他就是尿不出来，憋红脸吭哧吭哧直翻眼睛。

连文军被逗的笑出声，打发了王健，撸起袖子上前接尿，嘴里嘘嘘嘘地吹着，很快王茂林就尿出来，舒服地长喘一口气，望着女婿端着尿壶出门的身影，内心里那一丝坚持有了动摇。

连文军早上早早赶到医院，给王茂林接屎倒尿，擦脸擦背，打来饭菜伺候吃完，忙完这些叫来护士吊水，才匆匆赶回修车铺。

晚上十点左右，又是一身汗一身机油味儿赶到医院，询问王茂林有没有想吃的宵夜，他不打折扣地跑出去买来，喂他吃。临睡前端热水让王茂林泡脚，指甲长了仔细给剪了，小锉刀磨光滑才住手。

王健待在医院反而搭不上手，主要的活都被连文军干了，她想对他说句“谢谢”，却是梗在喉咙间吐不出来，只得回家帮着他收拾修车铺的卫生。

连文军戏谑地说：“行了，大小姐！你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该吃就吃，该耍脾气就耍脾气，这样我的心比较踏实。”

王健听她如此说，放下乱七八糟的工具，说：“这也确实不是我的强项，能想像你们修车这活很辛苦啊！”

连文军痞笑着凑近妻子，手掌盖在她的胸上，低声说：“心疼了？怎么犒劳我呀？我可是连家的独苗……”

王健赶紧回头看看两个小徒弟，打掉他的手讪讪地说：“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