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四里八乡买车的人越来越多,连文军修车铺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他又招了一个学徒,三个大男人从早忙到晚,衣裳油渍麻花,浑身散发浓重的机油味儿。小二楼没人拾掇,房间里一片狼藉。
连文军母亲一来就嫌弃地四下张望,抱起胳膊不停地数落,都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你犟的很,非要娶个狐媚子。连花瓶摆设都算不上,影子也见不着,啥朝代才能让我抱上孙子!
连文军几个刚忙完,早过了饭点,肥皂搓着洗洗满是油垢的手,从四方如意叫来四菜一汤,师徒仨闷头吃饭。俩徒弟年轻力强,胃口出奇的好,劳累大半天,正想放开肚皮吃饭,老太太的唠叨在耳边嗡嗡响着,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连文军母亲见没人回应,凑近前看看饭菜,啧啧道:“下这么重的苦,吃不上口热饭热汤,瞅瞅,这饭馆的饭油汪汪的,谁知道用的是不是地沟油?娶了媳妇和光棍有啥区别?”
师徒仨端着碗不时扭转身子,得提防老太太的唾沫星子溅到碗里。
“妈!你整天这么指桑骂槐,不如给健儿做点好的,好让她早点怀孕。”
连文军举着饭碗站起来,他故意将母亲一军,想让母亲赶快离开,唠叨起来的陈年老帐数不清了。
果然,他母亲倒竖双眉,瞪着眼骂道:“你小子会护短得很,儿媳妇一天都没伺候过老娘,让我给她做吃的,想得美!”
说着给了连文军脑袋一巴掌,踢开脚下的大扳手,气昂昂走出门去。
两个小徒弟吓的大气不敢出,咀嚼声沙啦啦响起。师傅的娘是河东狮吼,师傅的爹都避让三分,惹不起啊!
“师傅,你好像有一个月没去看师娘了!她一个孤零零待在百八乡,孽障的很。”
“你放心去吧!我俩能搞定的,难度大一些的活留着你回来干。都是老顾客回头客,好说话。”
和王强见过面后,连文军对王健有了怨言,干的多大事业呀?说好听,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其实,那点可怜的死工资,连街上行乞的都比不上。都结婚了,忙的回不了家,对亲亲的老公一点都不惦念,冷冷淡淡的,把这个家当成了啥?连旅馆都算不上。他几百公里上赶着去,待遇还不如她的那些唱歌娃娃,百八乡的野风吹的她的心咋那么硬呢?
听着两个徒弟的劝话,连文军的气又来了,一摔筷子说:“不去!她咋不来看我呢?她心里要有我,不至于连个音信都没有!”
“师傅!百八乡的那个路况你也知道有多糟糕,孕妇哪能坐车呢!师娘不回来,肯定是怀上了。”
年岁长一些的徒弟认真地说,他对温婉有理的师娘很有好感,虽然统共没有见过几次面。
“真的?”
连文军一激动,带翻了小饭桌,菜盘子酒瓶子踢哩嘡啷滚了一地。
他怎么没想到这个?刚才还用话刺激母亲呢!
连文军嘿嘿笑了,顾不上理会小徒弟的吃惊讥笑,箭步窜到楼上,从衣柜里翻找衣服。
从来没注意过形象的人竟找不出合适的衣服穿了,最后翻出相亲时穿的体恤,匆匆套上身,火急火燎冲下楼去开车。
连文军一路飞车,车子如风雨飘摇中的小船,呼地飞起来,又猛地落下去。他心情舒畅,一点觉不出颠簸,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荒野都有说不出的亲切。
王健对连文军的到来也很惊喜,她心里确有愧疚,对他,对他的家人,她还不如连文军的那两个小徒弟亲近。她回家的次数不多,连文军母亲从来没有给她一个笑脸,她也从来不去计较。乡里人家家规大,娶了儿媳妇,公公婆婆就是甩手的老太爷老太太了,不说早请安晚问候的,那也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连文军除了不满意她出去工作,对她的体贴娇惯和结婚前一样。
他给她买衣服首饰,看着她打扮起来,鲜亮的面容像皎洁的月光照亮他的眼眸,他浑身的血液都会沸腾。他的激情一点点会点燃她,他们相依而拥,说着情话,轻闲聊天,和结婚前一样,他会在她耳畔低语,让她给他生一堆孩子,因了他是家里独子的原由,父母对小孩子很宠溺很渴盼。
她当时取笑他的愚昧天真,哪里能生一堆孩子呢?那她还不成了生娃机器,还有什么人权和自由?
连文军这一个月没来,她竟然心慌不安,才发现他在自己心里已经占据了重要一席。她像雪莲花傲世独立,也独立于他,却不知不觉地依恋着他的温存深情。她时常背诵着席慕容的那首《盼望》,一贯坚韧倔强的眼眸竟盈满泪水。
其实
我盼望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瞬间
我从没要求过
你给我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的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
再长久的一生
也不过就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连文军一进门就朝她张开手臂,温暖的笑容一下照亮了简陋的宿舍。她喜极而泣,第一次用妻子的温柔回拥了他,第一次对他说了句“我想你了”。连文军抚着她瘦削的后背,心疼地将她揽得紧紧的,低声说:“健儿,你受苦了!”
王强和罗江南一起来看连文军,俩人手牵着手,笑得满面春风。王强进门朝连文军挤挤眼睛,就去翻他带来的箱子。
罗江南便靠墙站定,抱了胳膊说:“我记得你第一次来这儿,李勤勤和你姐的吃相让你瞠目结舌,后来对我提来的大肠又是满脸嫌弃,心里骂着怎么没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斯文,个个都像馋鬼投胎。现如今,你也步我们后尘,见着吃的两眼冒绿光。”
王健忍不住笑了,拉开炕桌,把箱子里袋装的零食全倒出来,让罗江南去叫李勤勤一起吃。
王强嘴里塞满吃的,两手油乎麻渍的,把罗江南的话当耳旁风,摇晃脑袋做怪相,继续吃她的。馋鬼就馋鬼吧!百八乡的大黄风是刮油的利器,几场沙尘刮的人浑身软弱无力,再养人的洋芋擦擦也提不起胃口。
罗江南听见李勤勤的名字,放展身子坐在炕沿边,笑得诡异,说:“你想抢莫非的机会?李勤勤现在膀大腰圆,莫家老爷子看得都拔不出眼来。”
连文军蹙起眉头说:“你们咋胡说呢?莫家老爷子为老不尊吗?百八乡还没有这种事出现吧!”
王强终于咽下去满嘴的吃食,笑得弯了腰,看着连文军打抱不平的气愤,扶着腰说:“李勤勤腰细,好生养的儿媳妇啊!你说老爷子能不盯着她吗?”
哈哈哈!
屋里爆发出震天的笑声,四个年轻人笑得毫无拘谨,像欢腾的马群奋蹄疾驰,洒下一路洒脱的啸鸣。
连文军笑够了,扳住王健的肩膀,正色道:“我妈也等着呢!你不能让我两头难做人啊!媳妇儿……”
一声媳妇儿叫的王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推开他说:“这是顺其自然的事,我哪有本事即刻让你妈称心呢!”
都是家里的独养儿子,罗江南对连文军的心思多少了解,眼睛在他俩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打断话题,说:“去我那里吧!才卤好的肘子肉,咱们几个好好搓一顿,老连,别舍不得你的好酒啊!”
罗江南给王强拉盘炕的砖时,一并把王健宿舍的破木床也改造了,一盘双人床大小的砖炕,干净暖和,让王健欢喜得又唱又跳。她自小手脚冰凉,特别怕过冬天,学校的教室梁架高深墙体单薄,只生了一架炉子,下课了周围会挤满学生,轮不得她这个老师靠前取暖。她只能忍着从脚底下钻进来的寒气,下课就往宿舍跑,爬上炕,迫不及待将脚塞进褥子底下。那烫乎乎的温暖,让她减轻了对寒冬的惧怕,对罗江南的感情也不由升级了,当成了自家人看待。
她推着连文军说:“你先跟他俩过去,我还剩几本作业没批完,完事了马上过去。”
罗江南眼见连文军的脸色阴沉了,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调侃道:“老连,咱俩要是成了一肩挑,你得给我包个大红包。”
王强跟在后面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骂道:“大天白日就梦周公开了!”
罗江南惭惭地咧嘴一笑,拍拍屁股,搂住连文军肩膀求助地问:“老连,你有经验,讲讲呗,怎么才能俘获王家女儿的心?”
连文军脑子浮现王健伏案疾笔的模样,心情便暗沉了,一半的心疼一半的恼恨。
罗江南的套近乎让他心情更加烦躁,厌厌地说:“八匹马九头牛都是枉费工夫,王家女儿爱这穷山野凹胜过爱老公,舍了家都得将根扎在这里。”
王强为姐姐直喊冤枉,她亲眼看见姐姐好几次在校门口焦急地转圈儿,就为等连文军的小车的影子。
说着突然停住不说了,看见罗江南盯着她的眼神,嘻嘻一笑,推着他后背快去准备饭桌。
罗江南气得刮一下她的鼻子,快步往宿舍走去。总听见王强为别人担心焦急,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他的忧伤快乐,他的小心眼又犯了!
罗江南的手艺确实大有长进,卤煮的肉软烂香辣,四个年轻人吃得尽兴酣畅。除了王健,都喝了一点白酒,兴致高涨。罗江南从床底下拽出吉他,自弹自唱,沙哑低沉的嗓音将一曲“村里的小芳”唱得婉转情切。
王强眼神痴迷地看着他,浓密的头发理得平顺,风沙皴裂的脸颊线条粗矿,眼睛幽深有神,眸光一闪一闪,配合着轻快的歌声,散发出成熟稳健的魅力,悠然拨动她的心弦……
连文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底又是一阵酸涩,他斜着眼看向自己的妻子,脸颊清瘦,五官精致,眼角几丝皱纹却赫然入眼,百八乡果然不养人啊!他下定决心,要将她带回去,哪怕仍然教书,也强过在这儿喝盐碱水吃洋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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