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每次上课经过王强所代的班级,都要驻足几分钟,隔着残破的玻璃窗往里看。讲台上王强青春活力的身影和大方自如的授课方式,让她的欢喜如夏花盛开,肃严的脸上漫过一片笑容。
王强察觉到,朝着她点点头,浅笑一下,继续讲课。
这一默契的交流间,向南心里生出宽博的母爱,她觉得王健姐俩就是她的孩子,她的骄傲,她必须尽全力呵护她们,疼惜她们,为她们的前程做长远的打算。但她又舍不得她们离开,学生娃也舍不得她们离开,连村民们都在说阳泉小学有两朵姐妹花,讲起课来像中央台的主持人喜煞人……
向南思想斗争了好几天,下决心找王强谈心。
她心里满满的爱怜,脸上却还是一惯的自律严苛,说话公事公办的样子。她说以后给王强只安排一些副课,让她腾出时间复习,报名参加靖安现聘老师的招聘,她会让自己的爱人在靖安找找熟人,最好能进靖安的学校,提升机会多。
王强从向南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色情,她不明白向南为何要帮她,她才来阳泉小学,本想吃着洋芋擦擦努力教学生,做好了细白的皮肤被吹成百八乡的红二团的准备。
要是能回靖安,王健最是需要的呀!“守活寡”三个字也扎疼了她的心,她也想过和姐姐谈谈,不行就调回靖安,毕竟新婚燕尔就分居,对连文军太不公平了!而且论年龄,连文军比她这个小姨子还小一岁。
王强说,她父亲当初一心盼望姐姐能留在龙湾,协助他务棚做生意,介绍她和连文军认识,也是想绊住她的脚。如果有可能,她恳求校长给姐姐一次机会,把她调回靖安,父母膝前尽尽孝心,夫妻能够团聚。
向南望着纯情的美丽姑娘,爽快地答应了。她走过的那些苦难,她不希望在年轻人身上再次出现,能为他们在能力范围之内做点事,她是非常乐意的。
她一面为王强的姐妹手足情深感叹,一面为她痴迷恋人不去追求更好的前程惋惜,难得地笑了下,开玩笑道:“你在百八乡受苦受罪,某些人会很难受的呀!”
王强脑袋发懵,脸红了,勾着脑袋说:“哪有人呀!校长不能取笑我……我和他……”
向南笑眼弯弯,慈祥地拍了拍王强的手臂,说:“能为你真心着想的人不多,遇见了就好好珍惜。”
王强迷惑地看着向南轻健的身影越走越远,想起罗江南前两天吃饭时闷声闷气的样子,有点明白了什么,她又不确定猜疑,心里浮起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思量再三,先不给罗江南说,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向他摊牌。
自己的事未及处理,王强班上的那个小男孩薛子涵却出了事。
薛子涵的哥哥是跳级生,马上要参加小升初的考试了,他是学校重点抓的对象,向南鼓励他考进靖安的重点中学,以此刷新阳泉小学升学率一直挂在学区老末的历史,但她不想给薛子谦太多压力,那个孩子太让人心疼了。他父亲死于矿难,母亲被迫出去打工,最初还给家里寄点钱回来,后来就没有了音信,人也再没回家。
他自己带着残疾的弟弟,真是既当爹又的娘的,背着弟弟的小小身影蹒跚着走近学校,惹得老师们都唏嘘不已。
王强和王健商量了一下,中午让他们哥俩和她们一起吃饭,往返奔波,回家还要做饭,对薛子谦来说,体力上是不小的考验。
薛子谦局促不安地看着老师,手掌在衣襟上擦来擦去,又扭头看看只能坐在凳子上的弟弟,嗓子嗡嗡地发出一声拒绝:“我们不需要!”说完抬起黑眼睛,慌慌地朝王强鞠了一躬,然后背起弟弟往教室门外走去。
王强看着伏在他后背的薛子涵,尽力抱住他的脖颈,一条细弱无力的腿甩来甩去,心里很难过,跑上前挡住他的去路,说:“要不然这样,咱们先按老师的安排做,等你考完试,就带弟弟回家,好不好?”
薛子谦使劲往上背了一下弟弟,小脸憋得通红,垂下眼帘,一排长而密的眼睫毛扑扇,很快又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老师,古人都知晓不食嗟来之食,我身强力壮的,能照顾好弟弟。”
王强觉得胸口像被人狠击一拳,憋闷得上不来气,眼眶里蓄满滚烫的液体,她努力不让它们流出来,在这个小小的男孩面前,她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小升初的考试迫在眼前,薛子谦依然每日里背着弟弟上学放学,回家煮上一锅洋芋,沾上咸盐和弟弟就是一顿饭。奢侈点时洋芋擦成丝,倒出几滴胡麻油热锅里炒炒,盛在瓷碟子里给弟弟解馋,他光看着不吃。
考试那天,薛子谦背着弟弟来学校,没有背着他去教室,放在了门房的小土炕上,正好了林大勇值班。
他从兜里居然摸出一盒纸烟,不带过滤嘴的本地烟,烟壳上是裙带缭绕的飞天美女,轻轻放在值班的桌子上,拜托林大勇帮他照看一天弟弟。不用管他吃喝,他在家给弟弟吃饱喝足的,只要帮着他上厕所就行。
林大勇退回了纸烟,爽快地答应了他,可是薛子谦小脸阴着,瞟了他一眼,背起弟弟就走。
林大勇追出去骂道:“尕崽娃子!人不大脾气大很,回来回来,这烟我收下,还不行吗!”
薛子谦这才笑了,把弟弟放在炕里头,取了油渍麻花的枕头垫在他后腰,左右看看,才放心地跟着带队的老师走了。
林大勇的小儿子上次被开水烫了,皮肤长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疤,变天下雨又痒又疼。他央着乡卫生院的赤脚郎中寻了个土方子,从山里采来一种黑绿色的中草药,嚼烂糊在疤痕处,再覆上一片白布,能缓解儿子的疼痛。
有了上次的教训,林大勇对儿子的事不敢有一丝马虎,每天都陪着儿子待一会。在学校值班回不了家,他会带着儿子一起来。
薛子谦是临时把弟弟带到他跟前的,看着小男孩孤零零坐在炕上,他心疼了,捏一把他瘦削的脸颊,说:“瞅的人孽障很,我回家给你领个伴来。”
早上林大勇从收音机里听了天气播报,预报会下雨,眼看乌云压过来,黄风旋起一丛丛沙尘。塬上海拔高,气候变化快,一场雨知冬,气温会下降很多。他受人之托,对瘦小的薛子涵很上心,特意拢了一窝火,没用插烟囱板压着,想着雨下起来平房很快就凉透了,考试的娃儿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晚了就让薛子涵住在门房。
他又抱了一床被子,将薛子涵围了一圈,揉揉他的脑袋说:“暖暖和和呆着,我碎女子要是回来,我再给你拿些牛奶糖。”
薛子涵扑扇小鹿一般良善温润的眼睛,让他没有任何担忧地离开,这娃娃乖巧的像天使,哪里会让人不放心呢?
林大勇回到家里还这样想着,他想起那一窝煤,有点舍不得,但伸手摸到那包纸烟,又笑了,人穷志不短呀!这薛家弟兄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林丹丹真的回家了,她是替老板来招人的,她没买牛奶糖,带了两包靖安的大板瓜子,娘几个坐在炕沿上呱哒呱嗒边磕边说闲话。
林大勇抱了儿子要走,她老婆挡在门口,将手里一把磕好的瓜子仁塞进儿子嘴里,那小孩嚼的满嘴瓜子香,吃完,扭着身子眼馋地看着姐姐们。
林丹丹逗着他说:“过来给姐姐捶捶背,给你巧克力吃。”
林大勇听闻,想着给薛子谦许愿的牛奶糖没了,有巧克力也不错。就顺手把儿子递给老婆,自己坐在门槛上抽烟。
林丹丹姐几个逗着弟弟玩够了,给他嘴里塞了一大块巧克力,才放开他。
林大勇盯着儿子蠕动的嘴巴,巧克力的醇香味散出来,他伸手管林丹丹要。林丹丹嘟着嘴极不情愿地又摸出一块,手指搓了一下包装,掰掉一半,才递给林大勇,说:“老板只给了两块,我自己还没舍得尝呢!”
林大勇一把捞过来说:“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老板们都会使小恩小惠拉拢手底下人。”
林丹丹撅起红红的小嘴,说:“只有我和王雪花有呢!数我俩的活细活好呢!”
林大勇撇嘴“噫”了一声,不理会婆姨女子呱呱的说笑,撩起帘子看看风雨欲来的天气,进里屋取了一把草药,揣进兜里,打算去学校空闲了给儿子敷一敷。
黄风一阵紧似一阵,林大勇抱着儿子紧跑慢赶到学校,雨滴子噼里啪啦砸下来。
他打开门房,见薛子涵倒在被窝里睡着了,将儿子放下,掏出巧克力让他给小哥哥去。他着急去拢火,一窝煤不压住,烧起来轰隆隆很快,却发现炉筒子上的压火板几乎插死了,炉窝里的火也灭掉了。
他这才察觉不对头,抽着鼻子闻到一股呛哄哄的煤烟味儿,刚才进屋好像就有异味,他顶着一身风雨黄土,没太在意。
“哎呀!坏事了!”
林大勇一拍大腿叫道,跳起来去开窗户,大风裹挟着雨点扑进来,木窗户咯吱咯吱摇晃,一块玻璃啪地掉下来,摔在地上碎成渣渣,清脆的响声卷进风雨中,惊得炕上林大勇儿子哇哇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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