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校长请客

此时店里有三两个吃饭的村民,嘴角挂着半截面条,呲着旱烟熏黄的牙齿望着这一幕。

王健率真的性子哪里会应对这无厘头的状况?她顿觉无地自容,气得浑身发抖,头发丝都窜出火来。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拽住连文军胳膊往外赶,糯米牙咬得咯增增响:“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连文军面皮涨得通红,眼底有深深浅浅的怨恨,用力甩开王健的拉扯,从后备箱搬出一个大箱子,嗵地扔在地上,说:“王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李勤勤不明就里,望着连文军体体面面的仪表,有点同情,上前劝王健说:“你们是不是有啥误会,有话回宿舍好好说么,这么多人很难看。”

连文军拉开车门抬脚要上去的瞬间就后悔了,他大老远来是看望朝思暮想的姑娘,怎么刚见面就醋意横生乱了分寸呢?

他身子僵住,竖起耳朵想听王健说句软了面情的话,他也能顺坡下驴。岂料王健闷声不响,狠狠踹了一脚箱子,往学校方向走去。

回到宿舍,王健倒头躺进床里,眼睛瞪着房顶飘来荡去的蜘蛛网发呆。李勤勤打开莫非派人送来的箱子,开心地叫起来:“哇塞!雪中送炭么!”

王健侧过身子扫一眼箱子里成套的崭新灶具,无动于衷地说:“扔了吧!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勤勤笑得花枝乱颤,说:“管他黄鼠狼还是灰太狼,能解咱们的燃眉之急,就是亲亲的狼先生呀!”

王健没有功夫去深究连文军的“不安好心”,就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中。

阳泉小学开学的第一天,向南就给王健压了担子:三年级到六年级的英语课一肩挑起,统共六个班,每天六节课排得满满,中午休息时还兼职班主任的工作,看管因为路远回不去家的学生。

从坐在讲台下的学生转变为站在讲台上授业解惑的老师,王健多少缺乏底气,心里直打鼓,舌头又僵又涩,腿肚子微微发颤。

头天晚上在被窝里演练无数遍的开场白一句都想不起来,最简单的“同学们好”硬是卡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她手撑住讲台边沿,有意识地站直身子,尽量柔软脸上刻板的线条。

台下孩子们仰着皴红的脸蛋,一双双纯净无邪的眼睛,带着无限的憧憬和渴望,以及对讲台上陌生老师的信任。

同一个班级,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衣服、头发上落着薄薄的黄土,嘴角干裂出细细的血口子,花布书包统一挂在破旧的木头课桌左边。

他们没有发现王健的尴尬和不安,背着小手坐得笔直,崇拜的目光齐齐盯着讲台上新来的漂亮女老师,没人交头接耳,教室一时静悄悄的,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王健忐忑的心情被孩子们澄澈的目光感染了,她努力调整情绪,耸挺的肩膀渐渐舒展了。很快,她从孩子们的眼神里发现了诚惶诚恐,她的心莫名地疼起来,想掉眼泪。

林大勇的话句句扎心,百八乡的水土不养人,年轻的老师哪里能耐住寂寞和艰苦呢!

孩子们刚刚适应一个老师的教课方式,有了感情依赖,老师就调走了。走马灯似得换老师,让孩子们对新来的老师不仅有深深担忧,还有小心翼翼的讨好巴结。

王健挺起身子,张嘴就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歌声像塬上厚实的南风,掠过孩子们身边,有几个女孩子跟着小声唱起来。

“哇哈哈呀,哇哈哈,手拉着手儿唱起歌”……

王健走下讲台,抬手打起拍子,她的笑容撒到哪里哪里跟着响起歌声,很快,全班学生都跟着唱起来。

歌声融化了孩子们的忧虑,他们的目光追随王健的身影,师生间的距离缩短成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在黑越越的房顶盘旋。

王健的第一节课是在讲台下开讲的。很多年后,她都习惯站在孩子们身边讲课,像巡护的羊护长,长鞭起落,守护她的一群咩唔咩唔的小羊羔。

向南带着林大勇他们旁听了一节王健的英语课。林大勇翘着小手指抠鼻屎,他不明白,识文断字为学中国话,搞什么洋玩意啊?他说出心里话,其他几个民办老师也附和着,他们中多数人都种地养羊,农忙时好几天见不着人影,学校就给孩子们也放农忙假。

向南抄起教鞭朝林大勇背上抽去,骂道:“问题怎么那么多?我让你好好教科学,你又改成操场跑步滚铁环了?学学王老师吧!备课批作业补习课,扎扎实实的。”

林大勇不屑地翻眼皮,说:“我的大校长,我家里有六张嘴等着我呢!咱们发的那点工资够干啥?今年我还打算种上十亩籽瓜卖大板瓜子,听说靖安来了个大老板,要办座瓜子加工厂!”

其他老师听说眼睛也冒出绿光,围着林大勇打听起来。他们以前都给学校干过活,修建房子,打土坯砌墙,后勤上养猪,干着干着学校娃儿没人教时临时顶替,慢慢便成为民办教师了。站在讲台上对着课本照本宣读,讲普通话比方言还难懂,索性扯着土话上课。

向南知道这时候她是孤注一掷的,说破大天也抵不过一家老少的口粮重要,有四世同堂的还得防备着老人的后事,棺木丧事埋葬样样都得花钱。

她退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的人群,转身去找王健,还得再给新老师压担子。学生们如嗷嗷待哺的雀儿,错过最好的年纪就无法弥补了!

王健和李勤勤正在宿舍煮洋芋,庆祝她俩第一次成功登上讲台。

李勤勤不及王健学历高,但比王健机灵。她让学生先做自我介绍,越详细越好,家里祖宗八辈都说出来。她听着记着胆子就大起来,不知不觉就进入老师的角色。

王健瞪大眼睛佩服地说:“厉害呀!你第一节课就掌握了学生的全部资料,以后还有能难住你的事吗?”

李勤勤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捏起咸盐均匀地洒在裂开花的洋芋上,咬了大大一口,烫得说不出话,在嘴里里倒来倒去才咽下去。

从来百八乡就顿顿吃洋芋,既是菜也是主食:洋芋面疙瘩、炖洋芋块、烧洋芋蛋、炒洋芋丝,洋芋粉条炖白菜。

王健的胃开始闹起义,隔三差五来个不舒服,一见着洋芋,就往下沉,随之反酸水起胀气。

对于一向自诩有个铁胃的她,很懊恼,总认为适应期会很快过去,可这个胃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中午时还勉强能啃上点洋芋填肚子,早晚一口都吃不下,硬吃后会立即吐个干净。

她小口咬着洋芋,看着李勤勤吃得满嘴渣渣,巴巴地说:“我们去莫非馆子看看有啥新鲜蔬菜,干吃洋芋心里发潮。”

“行呀!莫非还欠着我们人情呢!”

李勤勤的大眼睛含着鬼笑。

“带上我吧!我请客!”

向南推门进来,接上她俩的话茬说。

王健毫不掩饰欢喜,说:“校长要请客,得吃点好的。红烧肘子干煸大肠香糟五花肉,再来一盘蒜泥水晶皮冻。”

李勤勤吐了吐舌头,挖苦说:“龙湾人民的生活水平就是高呀!你咋干吃不胖呢?”

向南看着王健明显尖了的下巴,说:“你们女孩子不要瞎跟潮流,女人还是胖一些耐看。不过,今天既然我做东,你俩敞开肚皮吃。”

对向南这个顶头上司的体贴周到,王健心里很感激,自己没钱吃饭的事向南知道。她没问原因,头一天就把自己从家里背来的十个变蛋全塞给王健。

三个阳泉小学的女老师一同出现在莫非馆子里,莫非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个向南校长相端庄沉稳,学生又敬又怕,她很少在村子里露面,竟然带着她的小将来就餐。

他抓起抹布将桌椅擦了好几遍,渍满水垢的玻璃杯倒满开水,招呼她们落座。乐颠颠地亲自跑进厨房,将看家本领都使出来,其实也是洋芋大餐,佐以过年腌的咸猪肉,就足以令其他吃面的人垂涎三尺了。

王健虽然尽力掩饰脸上的失望,还是被李勤勤看透了。

她一伸手背抹去嘴巴的油渍,笑嘻嘻说:“大小姐,这够好了,哪里能和龙湾比?莫非的家底估计都掏空了。”

在向南面前被李勤勤说中心思,王健尴尬地笑笑,说:“哪有呀!我从小吃腌猪肉,吃殇了,最近觉得干燥很,就想吃口鲜菜么。”

王茂林是个务庄稼的好手,王健她们小时候,他就压地膜搭冷棚,在院子里地头边种瓜种豆,栽果树育菜苗,家里一年四季都有鲜果鲜菜。

那时候的龙湾比百八乡富不到哪里,是王茂林却有本事让一家老少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家院子里还有一窝一窝的兔子和鸡娃,他几乎顿顿给孩子们和老婆增加营养,王健和王强出落的粉嫩粉嫩,王茂林的功劳不可小觑的。

向南倒是坦然,吃得不急不躁,她在斟酌怎么给这俩新兵做思想工作,洋芋还得吃,任务必须再加重,可她感觉自己像地主老财周扒皮,半夜撵着长工下地。实话说,王健全天上课已经开了阳泉小学的先例,她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将早上自习课的看管工作也揽了去。

向南于心不忍,却毫无办法。她心急如焚,指望不了那帮民办老师,只能再盘剥王健的休息时间了。

“王老师的问题好解决,我让林大勇在二年级教室背后的山坳里种块菜地,你爱吃啥尽管说。”

向南的话让王健眼前一亮,旋即又为自己的狭隘脸红了,吃口青菜的小事还让校长亲自出马。

她失口阻拦:“不用了,我能适应的,谢谢校长挂心。”

“要的要的,林大勇就得校长指唤,让他光打兔子就行。”

李勤勤扑扇着长睫毛,狡黠地说。

她的心思玲珑,早看出向南请吃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不吃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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