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教育局的应聘成绩在县重点高中张榜公布,综合考评分最高的是王健的好朋友王小慧,王健的成绩排第四名。
结果在意料之中,王健被分配到了百八乡,王小慧则进了靖安小学,本着爱惜人才的原则,靖安小学还破格招收了八名才艺出众的老师,其中一位男生和王健考试时紧邻。
他看见王健在红榜前徘徊,跑到王健跟前,红红的酒糟鼻子显眼地扎在脸上,语无伦次地问:“你还好吗?”
王健白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很好”,错过他的身子离开红榜。半个小时前,王小慧也问过她同样的话,说是关心,眼神里分明有鄙夷和同情。
她粲然一笑,风轻云淡地和老朋友告别,转过头却发誓,将来一定要回到靖安。
今天是报到的最后一天了,王健干完面馆的活,结算了当天工资,背起轻薄的行李往汽车站走去。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刷地停在她面前。她趔趄着后退两步,车上下来的人让她不禁又后退两步,漠然地对上来人喜气洋洋的小眼睛,戒备地捂住衣兜。
“大小姐!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背这么薄的被褥怕是不喂狼也冻个半死。”
连文军抿起嘴角痞痞地笑着。
王健眼神一怔,往上提了提蛇皮袋子,对连文军的话置若未闻,绕开汽车就走。她不能在连文军面前露怯,她置办这套行李花去了多半积蓄,剩下的钱她不敢再乱花一分,听说去百八乡的路费也不便宜。
连文军长腿摆开,挡住她的去路,说:“你在我家睡过的被褥也用不上了,我连人带行李一趟送到百八乡,可好?”
王健的脸烫起来,她衣不解带睡了一晚,哪里就污染了那被褥?她欠着他的住宿费不假,但也没必要这么损人吧!
想到此处,她松开手,从兜里掏出仅剩的四百块钱,递给连文军,说:“哼!不用了!这是我欠你的住宿费和被褥折损费,咱们两清了!”
连文军被王健直愣愣的话砸得无言以对,他简直有些抓狂了!自己明明一片殷勤体贴,托人巴巴打听到她的行程,却又热脸贴冷屁股了!这王家的女子是钢筋水泥做的吧,怎么识不出好歹来?
他一把打开王健递过来的钱,冷哼道:“哼!这点钱?不够我家的装修标准呢!你留着自己花吧!”
说完从后备箱拎出一只红色的旅行箱,啪地立在王健眼前,眯起细长的眼睛悠悠道:“全是你用过的,不想要就扔了吧!”
王健立在小车呛人的尾气里,迷茫地望着连文军钻进车里的背影,她不明白他发的那门子邪火?他眼神里分明闪过一丝怨愤。她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呀!
“质量还行!”
王健敲了敲行李箱,她才舍不得扔掉呢!有钱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她暂时还没有资本有样学样!
王健买了车票,售票员追着叮嘱一句:“去百八乡的大巴一天只有一趟,抓紧上车,剩五分钟了。”
王健吃了一惊,飞身往停车场赶去,司机站在车门口大声吆喝:“错过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抓紧上车了!”
王健一头钻进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放下蛇皮袋,又下车存行李箱。
放行李的车仓满满当当,许多大号蛇皮袋霸气地横在当中间,居然还有两袋子莲花白和大白菜。
王健找不到空位置,心里骂了连文军一句“闲贱得慌”,整这么个破烂箱子!
她只好提着箱子又上车,旁边座是位三十多岁的妇女,眉眼疏淡,帮忙将箱子塞进车座底下,说:“可惜了好箱子,磨坏了皮子!”
王健谢过她,无所谓地说:“反正准备扔掉的,不要紧的。”
妇女打量了王健几眼,呵呵笑着说:“丫头,日子还得节俭着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健四下望望,旅客们都在交头接耳或闭目养神,没有谁注意到她。
她压低声音说:“我去百八乡!”不知为什么,她已没有当初的气壮山河,在靖安的半个多月,她累死累活只能赚到一顿饱饭,路费还得拿家里的。她内心有对亲人的纠结愧疚,也有信念摇摆的痛苦。她尖牙利嘴地怼连文军,只不过在竭力维护自己最后的坚持和可怜的自尊。
“噢!我也去百八乡,我叫向南,是阳泉小学的校长。”
王健听见对方的介绍,激动地蹦起来,脑袋一下碰到车厢顶,痛得她又跌坐下来。
她揉着火辣辣的头皮,羞赧地说:“没想到能碰到同行!我去百八乡也是当老师去,不过是现聘老师。”
向南欣喜地问:“真的呀?了不起!你家在黄河以南龙湾那一片吧?”
王健暗暗佩服向南超群的观察力,她们是初次见面,她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
“我家就在龙湾,种大棚的那片。”
“你很好奇我咋知道的吧?”向南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她握住王健的手接着说:“哎呀!水地女子的灵秀聪慧全在你脸上写着呢!你身上贤良淑达的气质不同于靖安的女孩子,你还有一双干净刚毅的眼睛呢!”
王健第一次被人夸得花团锦簇,她羞得耳根都红了,低着头,不自在地用脚蹭着地面。
“不用不好意思啊!你当得起这些赞美,何况现聘老师都是很优秀的,你们凭着实力走上教书育人的光荣之路,有什么难为情呢?”
向南热切的眼神带着强大的能量,王健低垂的头不自觉抬起来,同样火热的眼神迎上向南的鼓励。
她扶住她的肩膀说:“来我们学校吧!我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样有朝气有活力的年轻人,阳泉的娃儿们更盼望。”
王健稀里糊涂地使劲点头,向南的话如同一剂温润的良药,让她信任之余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向往的生活和前程也明朗起来。
俩人说话间,大巴车发动起来,摇摇摆摆驶出车站。
向南从包里掏出一个脖颈靠枕,往王健脖子上套去,说:“这一路很颠簸,四个小时且得好好熬,你初次去,戴上这个舒服一点。”
王健推辞不要,她怎么能让校长为自己服务呢?何况自己比她年轻,体力上胜出许多。
向南按住王健的手,善意地笑笑,说:“先别急着让,你慢慢体验路远山高的不容易。”
王健一下想起王茂林吓唬她的话:“百八乡那里的风沙能埋活人呢!一年到头靠天吃饭,没有新鲜蔬菜,洋芋蛋吃到脸发绿。”
她想问问向南倒底有没有那么危言耸听,却见向南缓缓闭上眼养起精神来。
她轻叹口气,只好作罢。将靠枕摆弄好,也学着向南的样子打起瞌睡来。
“想问什么就问吧!”
王健几乎要睡着了,向南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一下清醒过来。
转头看向南,面色泛着淡然的沧桑,神情疲惫,声音却是清润宽厚,带着很强的穿透力。
她反手握住向南手腕,用劲摇了摇,还有必要再去一探究竟吗?她已经做好准备了!
随着车轮的前行,一望无垠的荒原铺陈在眼前,山坡遍布嶙峋的黄色砂岩,庄稼地里稀稀拉拉冒着绿色。间隔很久才能见着一两个羊护长邀着羊群,在茫茫原野慢慢蠕动。
尘土飞扬的大土路曲折起伏,车子驶过荡起漫天尘雾,从车窗缝儿钻进来,呛得王健咳咳直咳嗽。
车子像在大海惊涛骇浪中行驶,一会将乘客高高抛起,一会又将乘客狠狠摔下来,车上的尖叫声越来越宽阔,没有人去理会司机拼命喊着的“保持秩序”,大家处于亢奋惊恐的状态。
向南将身体紧紧靠着后背,屏息不言语,随着车子颠簸,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掌握紧压着胸口。
王健也好不到哪去,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伴着恶心头晕,她感觉到世界末日快来临了。
汽车终于驶上一段较为平坦的路面,向南攥紧的拳头软软地垂下来,脑袋有气无力耷拉在胸前,肩膀垮塌在扶手上。
王健倒底年轻,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过去,心里舒服多了,她端坐身体,让向南靠在她身上。
“你也闭上眼缓一会儿!这才三分之一的路程,后面还有比这更难走的。”
向南并没有将身体的重量全靠在王健身上,她挨着王健像片柔弱的树叶,却让王健感觉到一股绵长坚韧的力量源源不断。
“我知道了!不过……”
王健欲言又止,她想像过以后会遇到的各种难处,就是没想到这路途如此险恶。她掐着指头算算,从靖安到百八乡往返一趟,得花去八个多小时,仅礼拜天一天休息根本不能回家,唉!看来让王强一语中谶了!
“不过什么?回家难于上青天?怎么还没出征,就想着当逃兵?”
向南笑得诡异,这一次她不是猜的,她第一次去百八乡也是这样想的。
王健笑不出来了,她是想家了!就连王茂林成天七楞八拐的咋呼也有点想念。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吧!”
她犹疑着改了后面的话,已然如此了,趟着过来人的脚印往前走吧!
从来没有觉得四个小时如此漫长,犹如过了一个世纪,经历了过山车的刺激,王健感觉浑身的零件被拆卸散落一地,司机终于大喊一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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