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背影，邵长江太熟悉了。

哪怕只是看一眼，他也能瞬间认出。

“领导？您怎么在？”

崔副厂长转过头，招呼他过来。

他的面前，还放着翻开来的笔记本，那些全是邵长江平时学习时所用的笔记，分科目记录，归纳的清清楚楚。

这样的笔记，每一科都有三本，摞在一起的时候，竟然很壮观。

这样的笔记，是他这十几个月备考以来的见证，他的基础不好，时间不多，脑筋也没有多聪明，但他的确是一直在默默努力着。

还需要天花乱坠的吹嘘吗？不需要的！所有的一切，一目了然的摆在了那里。

邵长江微微局促：“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刚才在加班，开了两个会，觉得肚子饿了。碰巧看到你办公室还有灯光，就来看看你在不在。”

邵长江赶紧解释：“我刚才出去处理了一点事，走的时候可能是忘记关灯了。”

崔副厂长摆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不用解释。

他指着炉子上摆着的两个饭盒说：“那里边装的可是好东西，我今天傍晚的时候，特意让小王去食堂小窗口打来的，正好做宵夜吃。”

不必吩咐，邵长江赶紧找了抹布，捧着饭盒的边缘，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

“去拿两双筷子，一起吃吧。”崔副厂长吩咐。

“唉，好咯。”

隔着饭盒，都能闻到肉香，那浓郁的味道，实在是引人食指大动。

筷子洗干净，拿回来的时候，崔副厂长又从包里拿出两个超大的馒头。

他分了一个给邵长江，笑呵呵的解释：“这可是标准的山东大馒头，一个去山东出差的老朋友特地给我带回来的，只有两个，刚才跟厂长和书记开会，他俩闻到味儿，我都没舍得分他们。”

邵长江更加的不安了。

“这个……”

“把饭盒打开看看。”崔副厂长饶有兴致的催着。

邵长江知道他是不想听客气的话，也就把到嘴边的不安心，全都给咽了下去。

两个饭盒里，一个装的是红烧猪脚闷黄豆，另一个是油炸带鱼，口感咸香，配着大馒头，甭提多好了。

“市场开放之后，搞活了经济，日子立马就没那么苦喽。这么大的馒头，满口加肉，这在过去连想都不敢想。”崔副厂长边说着边站起身，回到三楼的办公室，不一会又快步走回来，手里拎着一个玻璃瓶，那里边装的是油炸辣椒拌香芝麻，还有一瓶特地做的泡椒，酸甜口，好吃极了。

这可是平时崔副厂长不会轻易拿出来的法宝，听说是家里的老娘特地给他做的，一年也就有两罐，吃完了就得等明年他老娘再来铝厂探亲的时候才有。

崔副厂长今晚上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又是肉菜又是馒头，连辣椒都舍得拿出来。

没一会， 邵长江心里边的疑问，就被解答了。

“小邵，以前看你悄悄的在复习考试，坦白说，我也觉得这事儿不太行。毕竟人的精力有限，你白天在上班，偶尔要加班，还得跟着领导下一线去，平时真的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全指望晚上和节假日。可说起来容易，真的要长久的坚持，就绝对没那么简单了。主动学习，永远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尤其你还是这么年轻，当别人都在休息、放松、玩乐的时候，你却要稳稳的坐下来，摒弃掉所有杂念，就专心一意的干这个事儿，难！太难！”

邵长江万万没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竟然得到了领导如此高的评价，心里边是又高兴、又激动。

“我听唐老说了，你没事的时候就去给老人家做菜煮饭，清洁打扫，还自掏腰包，给老人家改善伙食，唐老去年病了两场，全是才有苗头，就被你发现，直接送医院去输水了。现在唐老提起你，就跟提他亲儿子似得，赞不绝口，那是变着花样的夸。”

崔副厂长笑着，“可是这些事，我是没听你提起来过。”

邵长江的嘴上还沾着一颗黑芝麻，听了这话，他想不明白崔副厂长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顿时变的微微紧张了起来。

“领导，我的文化程度有限，想要备考，其实是异想天开，最早看课本的时候，那真是眼前一抹黑，完全是‘书认识我，我不认识他’的状态。需要记忆性的内容还好说，多下点功夫就能记了个大概，但像是数学、物理化学这些，基础不好，学不会了，那就是真的学不会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唐老，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化学家，真正厉害的专家，肯费心指点几句，就给我的七窍给通了。”

邵长江说话的时候，崔副厂长一直在盯着他看，那眼神太特殊了，邵长江的声音是越来越小，底气是越来越不足，到最后，整个人讪讪的。

“您别这个眼神看着我，我怕。”

“咱们书记三顾茅庐，费心费力的聘请回来的老专家，你小子倒是用的很利索。”

邵长江干笑：“我也没累到唐老，周末讲两个小时，严格控制时间呢，一发现他累了，我立即就张罗停下，可有分寸了。”

“你是怎么想到要去找唐老的？厂里还有不少专家，技术很通，足够给你做辅导老师了。”

崔副厂长没有过多的评价，只是一个劲儿的追问他的想法。

邵长江观察，这似乎也不是要责备他的意思，于是便继续说道：“您刚才也说了，主动学习最是枯燥无趣的事，我已经把所有业余的时间全砸在这上边了，当然得学出些成果来，才不算是白白浪费掉。所谓是师出高徒，我一开始就想找最厉害的老师来教，名师只需要稍作点拨，他的学习方式、思考方法，我学会了一样，足够我受用无穷了。大道理清清楚楚的摆在那儿，我当然得找唐老。”

办公室内，寂静极了。

听了他的言论，崔副厂长又用上了一种新奇的目光，盯着他看。

“领导，您别这样，我真的会注意，绝不会占用唐老太多的休息时间，我……”

“我没怪你。”崔副厂长打断了他。

“那您为什么这么瞅我，把我瞅的心里直发毛啊。”邵长江干笑着说。

“你是怎么说服陈炳教你数学的？”

邵长江惊了：“这事儿您也知道？”

“陈炳的脾气，可不像是唐老那么温和，你是怎么说服他帮忙的？”

直到此刻，邵长江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来者不善，感情崔副厂长找他聊天之前，把一切都已经调查好了。

山东大馒头和两盒肉菜，不过是个敲门砖，让他先放松下来以后，真正的重头戏在后头呢。

邵长江苦着脸：“我哪里说服的了陈炳，他那个人，除了数学和自己研究的课题之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

“可是，他在教你数学，不是吗？我翻看了你的数学课本，你学的很好。”崔副厂长今天是下定了决心要彻底搞清楚，他哪里会容许邵长江回避。

不过，这事儿邵长江也没什么好回避的，只是讲起来，有那么点不好意思罢了。

“我和陈炳达成了协议，他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给我补一小时数学，我替他做完所有生活上的琐事，这算是，公平交换吧。”

“公平交换？”对于这个词儿，崔副厂长更感兴趣了，“所有生活琐事，指的是什么？”

反正都已经讲的差不多，邵长江索性一股脑全念了一遍。

他竖起手指，一根一根按下：“比如说洗衣、扫地、铺床、换被单，早晚各送一壶开水，一周彻底打扫一次房间，等等等等，他除了搞研究之外不想做的事，全部是琐事，都由我来负责。”

“这你也愿意？”崔副厂长哭笑不得。

邵长江理所当然的点头：“为什么不愿意？他愿意教我就好，其他事都算不上是大事，我随手就给做了。”

“陈炳那个人，脾气可是不小啊，你受的了？”

崔副厂长问完，邵长江连考虑都没有，直接回：“有本事的人，哪个是脾气好的了？我小时候，给我启蒙的周老师，他的脾气才差，动不动就打人，可是，就就是他脾气不好，管教的严格，我才养成了好习惯，练了一笔好字出来。我尊重所有有本事的人，受不了也得受着。更何况，陈炳其实很容易相处，只要把跟他约定好的事处理妥当，在他工作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打扰，他是不会发脾气的。”

一段时间以来的相处，邵长江早就摸准了陈炳的个性，相处还算是愉快。

崔副厂长听完，对邵长江很是满意。

“小邵，你可以的。”

邵长江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倒是不怕在领导面前说这些，最担心的还是崔副厂长突然下了禁止令，不让他再去找唐老和陈炳问问题了。

要知道，这两位专家深受厂里的重视，厂领导见了他们都会客客气气的。

“好了，了解了你的学习状况，现在我们来谈谈关于你考学的问题吧。”崔副厂长正了正神色。

邵长江彻底的愣住，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他的心脏，突然跳的飞快。

“当然是有问题的！”崔副厂长严肃的说，“如果考上了，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

当然是去读书了。

回到校园内，每天与书本为伴，去认识更多的事，学到了更多的知识。过一种全新的，以前从未接触过，但令他无比憧憬的生活。

崔副厂长毕竟是经历过了很多事，他几乎是一眼，便看清了邵长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