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宛若变成了陌生人

马德等了几秒,还以为邵大河没听懂自己的话,他改用中文,打算重新讲一遍。

才开了个头,就看见邵大河咽了一口唾沫,眼睛连眨了几下。

他手一挥,做的是国际通用的制止手势。

他开口说话了。

尊敬的马德先生,很幸运能成为您面试的学员,我的名字是邵大河,砂轮厂的一名普通职工,我对于这次赴德培训之旅非常向往,并为此做出了充分的准备,我有自信,能够圆满完成我的祖国、我的单位以及我的领导所交给我的任务。

流利而纯粹的德语,脱口而出,没有卡顿,没有迟疑,没有思索,没有犹豫……

仿佛德语才是他的母语,邵大河侃侃而谈,放松的表达着自己。

马德绽放出了一抹笑容,露出有点可爱的虎牙。

一直在忙着记录的领导也跟着抬起头,他如果不去看邵大河,几乎不敢相信,刚刚所听到的,是出自于一位纯粹的中国工人的口中。

“你的德语讲的非常棒,冒昧的问一句,你是学习了很多年吗?”马德面试了好几个职工了,前边也有一、两个能磕磕绊绊的与他完成交流,但像是邵大河这样顺畅自如的表达自己,还是首次。

因此他感到很疑惑,并且期待着邵大河能够回答他的疑惑。

“我的确学习了很久,在我的单位给我安排了夜间学习后,我就一直未间断的学习你的国家的语言。”

马德是知道砂轮厂在以夜校学习的方式来进行语言培训的事。

“但据我说知,这样的培训只是浅显的、粗糙的、速成式的学习,而你的语言沟通能力,让我感到十分惊奇,因为太过流利了些,这样的交流,让我觉得很舒服。”

邵大河正了正身体,看了领导一眼,他斟酌之后回答:“我的德文老师是一位聪明的中国姑娘,她的德文非常流利,她对于这份工作尽心尽责,我与她学习之后,也感受到了异国语言的魅力。其实语言的学习,并不会比厂里的工作更困难些,找到了学习的诀窍之后,一切艰难迎刃而解。”

“那位中国德语老师,我是说,你口中所说的那位中国姑娘,是不是廖小姐?”马德显然是有所了解的,他前几次来砂轮厂,曾经有一位年轻的姑娘来作为翻译。

邵大河连忙点头:“就是她了,廖老师是一位极好的老师,显然,她已圆满的完成了她的工作。”

就在这时,领导抬起头来。

原来是邵大河与马德聊起来的时候,想要知道他们聊天内容的领导,就要求身旁的翻译,将这段对话,翻译给他听。

话题从面试,偏离到廖小茹身上去。

领导皱着眉对翻译说:“跟马德说,让他开始面试吧。”

马德被提醒了一句,便笑了笑,拿身边这位严肃的领导全无办法。

按照面试的要求,他跟邵大河聊的更多的还是工作上的内容。

但因为廖小茹从一开始便猜到了这次赴德培训,中心内容必然是要围绕着砂轮、砂纸的制造和工艺改进,以及一些与飞机、军事等设施的特定尺寸产品制造有直接关联,她早已替邵大河补上了这一块的内容。其实一些专属的词汇,她也不是很懂,能弄到这些第一手的内容,她不知翻了多少翻译资料,还特意去请教了厂里的东德专家,将厂里目前急需解决的技术问题与邵大河的语言学习完美结合了起来。

因为准备充分,马德与邵大河的聊天内容越来越深入时,邵大河仅仅只是减慢了语速,增加了思考时间,却还是能够做出回答。

马德连连点头:“你的德语水平,足以支撑这次的学习。”

他做出如此结论之后,就在邵大河的资料上,写了个“A”。

考虑了一会,他挑着眉梢微笑,又在“A”的后边,填了一个“+”。

领导问翻译:“这个很好?”

翻译点头:“非常好!”

于是,领导虽然不会德语,却也在邵大河的资料上写了一个相当高的分数。

翻译的评价同样是“A”。

面试结束,但并没有告知邵大河面试的分数,他继续保持一头雾水的心情,与三位考官说了再见。

走出来之后,他被人引着,走出了厂部。

那些参加面试的职工还没有散,见了邵大河出来,便向他招了招手。

“小邵,你面试的怎么样?八组的办公室里也是外国人在负责对话吗?”

“真是没想到,厂里居然会安排这样的考试,真是太难了,那个外国人讲的德国话,太快太急,发音也不太一样,我勉勉强强只听懂了他在问候下午好,至于后边说了什么,我实在就不太明白了。”

“别急了,大家全是类似的水平,毕竟也就学了那么一段时间,哪里可能救顺利的跟德国人讲话了呢?语言可不是那么好学的呢。”

“小邵,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没考好也不要闹心了,反正也不是只有你是这样。”

还有人在担心:“大家都这样,厂里找不到合适的人,会不会怪咱们没学好?之前可是管的很严,参加夜校这些人平时请假都得车间主任签字,无故不去还得被通报批评。现在是这么个结果,领导肯定气疯了。”

“可不是嘛,在我那屋的李主任,脸色一直不好看。我磕巴的对不上来是,他抬起头瞪了我好几次,那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怕什么,怕什么,一个人学不会那是学员不努力,大家全不会就是廖小茹不会教,没教好,如果领导真的为了这事儿来找麻烦,我们就集体说她好了。反正她那么个出身,领导肯定也烦死了,给她个机会她还不好好把握,回头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把她给踢出厂去,往后不碍着大家的眼,这事儿也就了了。”

话还没说完,邵大河已冲了过去,与他扭打在了一起。

就是这个人,平时上课的时候油嘴滑舌,自己不愿意好好学,还总撺掇着其他职工一起起哄。

从夜校开办之后,就把廖小茹给气哭了好几次。

邵大河早就想狠狠教训他了,可每次廖小茹都要拦着、挡着,还威胁他,如果不管不顾,以后就不理他了。

邵大河忍啊忍啊,脾气是一次一次的压下去了,但那全是为了廖小茹,他才肯忍。

今天,他一整天都找不到她,心里烦躁的厉害。

这人还要当着他的面,计划着去诬陷他的女人,邵大河哪里还能忍下去呢。

两个人很快被职工们给拉开了。

那人骂骂咧咧,指着邵大河的鼻子说:“我早就看出来,你跟那个姓廖的有一腿,看看,今天暴露了吧?你替个走资派家里的女儿抱不平,你也是个坏东西。”

他握着拳,就要喊起口号,试图煽动周围的职工一起,将邵大河和廖小茹彻底归类为同一阵营。

邵大河彻底被激怒了。

他是人高马大,甩开了拉着他的那些人,立即又冲了过去,挥起了沙包一样的拳头。

惨叫声,顿起。

————

赴德考试的结果,当晚就已出来了。

计划要选拔出二十八人,有二十七位的名字已确定,是根据笔试和面试的分数折算出一个总分,排在最前的二十七人中选。公正公平,全部过程都有无数人在监督着,这些人全是凭借着实力,得到了一个珍贵的机会。

唯有这第二十八个人,引起了争议。

十几个大小领导,为此坐在一起,开了个会议。

“这个邵大河,的的确确考的不错,德文学的很扎实,能写能说,按理来说,他是该拿走一个名额。但他无组织无纪律,在考场门前殴打同厂职工,发泄私怒,无法自控,这件事同样非常严重,必须得严肃处理。”

“打架的起因还是因为那个职工说起了邵大河与廖小茹举止亲密,邵大河就直接挥拳便打。这算什么?恼羞成怒?还是被戳穿了心思之后的心虚?他的立场就很有问题,我看,这俩人的关系八成是很不一般,得彻底查一查,我们必须保证送出国学习的这只队伍,既红又专,政治素养过硬,这才是我们作为厂里的干部应该去审查的内容。我们是要负责到底的!”

也有领导对此持不同的看法。

尤其是老吴主任更是情绪激动:“跟人打架的确是邵大河的不对,可是为什么会打起来,怎么会在考场之外打起来,这事儿是原因总是要问问吧。邵大河学的多好,那试卷写的干净漂亮,跟东德专家对话,顺溜的就跟他从小到大说的就是德国语似的。他进厂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相信在坐的领导们,很多都是清楚的吧?他没有经过正规教育,小时候跟一群妇女上的扫盲班,长大后去读了扫盲夜校,认识字,但他完全算不上是出类拔萃吧?他白天按时上班,跟工人们一起工作,晚上的休息时间全堆在夜校里,得是下了多大的苦功,才达到今天的水平??”

老吴主任情绪上来了,手里的茶杯一下子砸在了桌上,连茶水洒的到处都是也管不了了。

“来来来,你们算算时间,他一天睡觉的时间能有多少?他一天到晚都在做什么,才能平白的得来了今天这份成果?可是有些人呢?工作的时候偷奸耍滑,学习的时候望难却步,自己学不好学不会,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却要责怪老师的出身不好,诬赖学习好的职工跟老师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说的还是人话吗?怎么?现在诬赖人的成本就这么低了?嘴巴一张一合,小谣言一个接一个?还不行邵大河听了发火了?我跟你们说,是个带血性的汉子,那都忍不了这份委屈,我看啊,揍的好,揍的轻。”

老吴主任这一番话,显然是完全在替邵大河辩护。

一下子,会场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这些分管各处的领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每个人也都有执拗认定的道理。

最终,矛盾的焦点便集中在了邵大河跟廖小茹是不是真的有除了学习之外的其他关系。

有人曾信誓旦旦的站出来举报说,看到过他们在一起同行,举止亲密。

可是证据呢?除了空口白牙,也说不出来其他了。

一起走路,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即使出身不同,也有着明显的对立关系,但难免有时候会说几句话,只凭这个做出认定,老吴主任和几个站在邵大河一边的领导绝对不服。

吵了足有一个小时,最后处理办法是,把当事人给喊过来,当面问问是什么关系。

就这样,廖小茹到了,邵大河也到了,面前坐着的是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

当他们面色冰冷的瞪着他们时,廖小茹和邵大河都已经猜到了他们要问什么。

“邵大河,今天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儿,我要问你一句话,也希望你能够实话实话。”老吴主任抢着开了口,他觉得由他来做这个开场白,最为有利:“你要如实说明,为什么在厂部门前,你要殴打同厂的职工。你要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领导们才能酌情考虑对你的处理意见。”

廖小茹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

她担忧了那么久,也防备了那么久,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是在对于邵大河来说,最最关键的一天。

若是处理不好,一年多的努力将功亏一篑,不止如此,邵大河还将要付出他所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

廖小茹根本不敢去思考,当那些她们极力隐藏的关系,暴露于人前,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后果。

她瞪着邵大河,死命的瞪着,眼神里全都是警告,满满当当,她知道他读得懂,但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故意装傻,放纵自己的脾气,一意孤行。

邵大河果然带着满满的桀骜,火气十足的开了口:“我为什么要动手打他?各位领导是不是应该问问他本人,是说了什么,才挨了这顿揍?”

老吴主任开口提醒:“邵大河,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一问一答,好好给领导们讲讲事情的经过,少点废话,对你有好处。”

邵大河才要开口。

廖小茹突然说:“既然你们是要问邵大河的事,把我喊来做什么?他的事,跟我又没有关系。”

邵大河当场愣住了。

眼前的廖小茹,如此的陌生,她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向了他,站的距离,也是离他远远的,刻意分开了一条明显的界限。

他看她,可是她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留给自己。

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在找她,但宿舍不见人,办公室不见人,他找遍了记忆力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不见她的身影。

邵大河简直急疯了,一天一夜没合眼,眼圈到现在还是乌青乌青着呢。

可廖小茹就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似的,嘴里讲的话一句比一句刺人。

“他打架,你们处分他好了,不会是因为我教过他一些德文课,就要把他的错,强推给我吧?是,我是家庭成分高,出身差,但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廖小茹嚷嚷的很大声,连声调都变了。

邵大河从没见过她如此激动,像是个撒泼的妇女,没了原本的气质。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他的脑袋里轰轰作响,有心想要冲上去,抓着她狠狠摇晃。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廖小茹,没人问你,你先闭上嘴不要讲话。你的事,稍后再说,等邵大河交代完毕,有你的事,你躲不掉,没有你的事,你也不会被牵连。”有个领导没好气的怼了她一句。

廖小茹翻了个白眼,气呼呼的把头扭到一边去。

邵大河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才要开口。

廖小茹忽然再次嚷嚷:“邵大河,我可警告你,你说什么之前过一过你那颗不灵光的脑子,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兔子急了要咬人呢,你要是把我逼到不能过,我就敢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那么仇恨的眼神,哪里还是他心里边喜欢了很久很久的姑娘。

邵大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的耳边,老吴主任在催促。

于是,邵大河像是失控了一般,开口说道:“我打人,是因为那个职工让我跟着一起诬赖廖老师,说大家考试不好的原因,全是廖老师没好好教的原因,如果不这么说,他就说我跟廖老师……是一对。”

当说到这些,邵大河又一次看向廖小茹,试图从她紧绷的脸上,寻找出某种熟悉的温情。

很快,他失望了。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别人怎么讲,他们可以昧着良心,把责任推给一个姑娘;可我,我娘教过我做人最基本的道理,是我的责任我来承担,我不喜欢拉不相干的人背黑锅。况且,我的德文水平是满满积累学习起来的,从我所掌握到的德语知识,就能看出来廖老师一直尽心尽力,她没有辜负领导的期待,她已经超额完成了一名夜校老师的教学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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