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在十点半准时下课。
廖小茹低着头,慢慢的收拾教案。
许多人在她面前经过,三三两两,闲聊谈笑,这些全是她名义上的学生,她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想要把自己所学尽数教给他们。
但没有人理睬她。
他们对她保持着冷漠的姿态,即使在面对她的时候,也把她当做了一团透明的空气,那种直接无视的感觉,相当的令人煎熬。
廖小茹每此遇到这样子的场景时,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地缝里去,等待着时间的流失,期待着这些人走的快些,再快些。
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这疲惫而漫长的一天,也就结束了。
“嗨,廖老师,那张教师讲桌是招惹到你了吗?你问什么一直抠它?”邵大河爽朗的声音从她的正上方传了过来。
廖小茹诧异的一抬头,看到的果然是邵大河的笑脸。
他肯定是每天都有认认真真的刷牙,牙齿是真的白,再配上晒成了小麦色的皮肤,颇有些颜色分明的对比感。
邵大河的笑容,好像是会传染,他一笑,她的第一反应是跟着笑。
嘴巴都裂开了,才察觉想到自己还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之中,可是那个笑容再收回来已来不及了,她的嘴角轻抖了几下,随即紧紧抿住了。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冷漠的对他说:“放学了,你回去吧,再见。”
邵大河朝着门的方向一努嘴:“一起吧,我送你。”
“我认得回宿舍的路,就不麻烦你了。”廖小茹的身上裹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之前那个总跟他有说有笑,兴起时还要用正在学的德语对话上几句的廖老师不见了。
眼前的这一个,是将浑身的刺全都竖起来的小刺猬,是在森林里踩中陷阱瘸了腿,从此不再信任人类的母狼,更是一个明明渴望着朋友、害怕孤独,却又不得不让自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凑近人群的孤独者。
她被所有人集体排斥。
她明明年轻、美丽,富有学识。
她明明应该耀眼而夺目,被众星拱月般环绕在正中央,享受着所有人的追捧。
而不是像现在似的,想哭不敢哭,想脆弱却还得掩藏好脆弱,用冰冷来武装好自己,将试图靠近她的人全部驱逐远离。
“那你早点回,路上小心。”邵大河说完,便转身走了。
他的脑子里,还能想的起邢大姐和老吴主任警告的那些话。
家庭成分不好,她呆在厂里边已是给了特殊照顾。如果想进步,就要学会她的本事,却要与她保持绝对的距离。不能被阶级腐朽的东西所引诱,要清楚的与一些人划清界限。
……
邵大河走出厂部门口,一转身,便站在了正门一侧的拐角那边,静静的等着。
陆陆续续,人都走完了。
廖小茹才慢吞吞的挪了出来,整个人低着头,很没精神的样子。
厂区之内,已经没有什么人。
但也有几个职工站在一起闲聊废话,不急着睡去。
廖小茹经过的时候,他们几个挤眉弄眼,说怪话,还猛吹口哨。这是廖小茹的生活里偶尔会遇到的事,有很多人觉得她的家庭成分不好,没有人保护,便可以随便的欺负她。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任何人都可以羞辱她,咒骂她,仿佛她便是摆在面前必须要去消灭的敌人,义愤填膺,乐此不疲,且是利索担任。
她早已不想去辩解,更不想去纠正,甚至来不及难过。
一种女性的本能,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必须要以自身安全为一切都前提。
所以她只是加快脚步,不去看那些嘴上挂着猥琐笑容的男人,不愿在午夜激发他们体内潜藏的兽性,而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一时慌不择路,她又一次拐进了两处大厂房之间的小窄路,也是又一次在这样的深夜,急速的在坑洼不平又光线昏暗的路上快跑。
廖小茹很快变得气喘吁吁,她累了,也很饿。分到手上的粮票总是不够用,她领到的工资也比砂轮厂正式的职工少了一半。为了让日子能熬着走下去,她严格计算着食物的分配,每天两顿饭,两顿全是稀饭,且只有粗粮可以吃,一周之内,能吃一到两次杂粮馍,那也要放在极饿,饿的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她才会稍微舍得,允许自己放纵一下下。
为了节省体力,廖小茹极少会快速奔跑。
此刻加之精神很紧张,眼前突然一黑,熟悉的眩晕感来袭,她单手撑着厂房的外墙,怀疑自己随时可能会倒下去。
身后,传来了邵大河的声音:“廖老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廖小茹不得不承认,在听到了邵大河的声音后,她提起来的心脏,一下子就落回原处了。
但她倔强着不肯回头,也不想搭理他:“我没事。”
挣扎着站直身体,她告诉自己,要挺胸抬头,向前大步的走,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哪怕是邵大河也不行。
可没走几步,眼前又开始发黑,她摇摇晃晃,直接坐在了地上。
邵大河急了,冲到了她身边把她扶着站起来:“你是怎么回事?说话啊,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卫生所吧。”
廖小茹却是直接想把手抽出来,她甩开他,还要把他推远些。
“邵大河,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最好不要接近我吗?我的成分不好,会连累到你的。所以,你离我远一点,不要管我。”
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又坐在地上,虚弱的声音想要呵斥出一种气势,但根本不行。
“还是直接送你去厂区的医院,看你病的好像很严重。”邵大河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的那些话,拽着她的胳膊,就想把人给背起来。
廖小茹想要挣扎,可她本来就很虚弱,再加上邵大河力气极大,她那点抗拒根本起不了作用。
若真是被邵大河背着跑去医院,廖小茹几乎可以想到,从明天起,在这个砂轮厂里会掀起怎样的流言蜚语。
这对于邵大河来说是极其可怕的错误开始,更会为她带来意向不到的麻烦。
“不用去医院,我只是太饿了,低血糖,有点虚脱。”廖小茹气若游丝,在他耳边喃喃的说:“等下我回宿舍,弄一点吃的吃了,缓一会就好了。”
“你是——饿成这样的?”邵大河真是想不到,居然会是这样。
“嗯,我没事,不用去医院,真不用。”
她一点不想说话,更不想解释,现在哪怕是张张嘴,于她而言,那都是快要承受不住的体力消耗。一整晚,全凭着一股精气神在死撑,饿了的时候,她就喝水。可喝了一肚子水,仍然很饿很难受,这会儿那股子不适的感觉,全激出来了。
除了忍耐,廖小茹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甚至不好意思说,她的宿舍其实也是一点吃的都没有。
就在这时,她的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什么。
一股浓郁的奶香来袭,丝丝甜味流窜过味蕾。
她想要吐出来,但邵大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有所动作。
“快点嚼着吃,咽下去。”他命令。
可是最里边含着的是那么好吃的东西啊,那么香,那么甜,好吃的舌头都想跟着一起咬掉了。
她怎么舍得嚼着吃,必须得拖延时间,慢慢的吞咽,让幸福和满足的感觉,无限放大,她不想结束这美好的一刻。
但嘴巴根本不肯听她的话,邵大河一声令下,她的牙齿她的舌头,完全不受控制的向那块美味发动了总共,牙齿挤压时,那块美味便会冒出一股股的甜味牛奶,她饿极了,使劲的吞咽,很快嘴里只留一丝令人眷恋的甜味,什么都不剩下了。
廖小茹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
“这是,大白兔奶糖?”
“是。”邵大河咧嘴笑,把拨开的糖纸给她。
“哪儿来的?”廖小茹捏着糖纸,看了又看。
“从我妹妹那儿偷来的,那丫头有一包呢,让她分两块给我,她都不肯,是个特别抠的小丫头。”邵大河没有跟廖小茹说,他去找邵永梅要糖,就是为了送给她的。
反正现在,糖都被她给吃了,目的达到,一些细节也就不必讲出来了。
“你怎么可以偷妹妹的糖。”廖小茹哭笑不得。
本来是要坚定跟邵大河划清界限的心思,这会儿淡忘了。
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是幼稚又好笑。
“她又不肯给我,我只能悄悄的拿,小丫头应该不会发现。”
他看着廖小茹瞠目结舌的模样,觉得很有趣。
手向前一挥,迅速的又塞了一块糖进她的嘴巴。
“小女孩都喜欢大白兔,我妹妹说了,糖纸上的兔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兔子,估计你也喜欢,喏,糖纸给你。”
邵大河毫无愧疚之心,把另一张糖纸又给廖小茹。
“天,你到底偷了你妹妹几块糖啊。”她想吐出来,可已经塞进嘴里,再吐回到糖纸上也没法还给邵大河了,还有那么点点恶心的感觉,廖小茹直接放弃。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她赶紧找了话题。
邵大河竖起两根手指,得意的摇了摇:“放心吧,就只有两块。而且,她是我亲妹妹,我是她亲哥哥,哥哥从妹妹那儿拿两块糖可不算偷,回头发工资的时候,再给她买点别的好吃的还回去就好。”
吃了两块奶糖,廖小茹已从那股昏沉沉的感觉里挣脱出来了。
可能是嘴里太甜,她根本没办法维持着冷脸。
总是不自自主的想笑。
“你妹妹肯定能发现。”
邵大河弯腰把她扔在地上的教案捡起来,单手抱着,也不还给她。
两人一边向前走,他一边还不满的嘟囔。
“廖老师,你一定要讲良心,两块大白兔全是被你吃的,你居然还盼着我被我妹给发现?我跟认真的讲噢,我妹可宝贝这些糖果了,她发现被我拿了,肯定找我娘告状,我娘啊,知道这事儿,肯定得拧我。她下手狠着呢,可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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