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河晚上回家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念叨叨的背诵句子,德文跟中文的发音不同,表达方式上也有很大的差别。最初几天学的是日常用语,打个招呼问个好,这些口语的构成词汇比较简单,很容易记住。但随着学习的深入,表达的句子便越来越复杂些,而且开始有计划的开始与工作相关,单词又长又难背,绕口的同时,还让人有种头发蒙的感觉。
邵大河用中文的谐音字标注在每个句子的旁边,勉强算是记下了句子该发什么音,接下来还是要靠死记硬背。他知道这种办法比较笨也比较傻,可为了跟上进度,只能如此。
回到家,他直接用的德文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又用德文,说了一句我好饿。
李秀珍听不懂,还被吓了一跳,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犯什么傻呢?净说点听不懂的话。”
“这就是外国人讲的话。”邵大河又捡着自己背的熟的句子炫耀了几句,还别说,虽然饶舌,但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糊弄糊弄李秀珍这种全完不懂的,还是很容易。
邵大河有事儿不瞒他娘,前几天晚上廖小茹跟她说的厂里打算派人去民主德国培训业务的事,他已经跟李秀珍说过了。
但由于具体信息还不清楚,母子俩讨论了一会,暂时就放下了,没有说更多。
可今天突然听见邵大河在讲德语,李秀珍又叹气了:“大河,万一真的派你去,肯定得几个月才能回来吧?那个什么民主德国也不知道有多远,去一趟都要在路上耗费很长的时间,而且听说外国人平时就爱啃干馍吃,没人给你做面条,你能过得惯吗?”
“娘,我不是说了吗?这个也得经过选拔才行,不是谁想去就能去才的上的。没准回头领导来的时候,看上其他比我学的好的职工,就不让我去了呢。这都是很有可能的事。”邵大河一路小跑冲到厨房去了,不一会眉开眼笑的捧着两个烤红薯走出来,这就是今晚上的夜里加餐了。
他把小的那个给了妹妹,大一些的则是掰成了两半,一半递给李秀珍,一半往自己嘴里送。
“我不饿,你吃吧。”李秀珍笑着摇头,自己儿子很孝顺,而且上班以后更是越来越懂事了,她把变化全看在眼里,心里舒服极了。
“今年的红薯冒香油,烤着吃又甜又糯,太香了,娘,你尝尝嘛,这么大一个我也吃不完。”邵大河依然坚持。
李秀珍也就接了过来。
她一尝,味道还真不错,甜的直接让人笑了起来,只觉得现在的日子可真是过的太舒服了,几年前跟着一家人窝住在黄河边的小房子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四处漏风的墙壁,以及没吃少喝的时候,怎样数着粮食过日子的往事,但却不再觉得心里沉重难过了。
“大哥,你将来真的要出国呀?国外什么样?外国人是不是个子老高老高,头发还是黄色的?”邵永梅努力发挥着想象力,联系到以前掌握到的信息,她瞪圆了眼睛,认真的说。
“大概是吧,等我真的能出国,回来的时候,我再回答你,好不好?”邵大河捏了下妹妹的小脸,觉得邵永梅最近个子长高了,仿佛是胖了一些,脸上也有肉了。
家里的伙食,比以前好了很多。
瞧,最直观的最明显的,就是小姑娘都变白了,一笑还带着羞涩,跟城里长大的小丫头们没啥差别。
邵永梅跟在邵大河身后,继续念叨:“大哥,你出国能带我去吗?我可以留在家里,给你洗衣服,还能给你做饭。”
李秀珍笑着摇摇头,对于女儿偶尔冒出来的童言童语觉得有趣,却不打算去阻止。她本来都想去睡了,但吃了半块红薯,又喝了一小碗青瓜汤,觉得有点胃胀,便坐在了桌边继续织毛衣。
邵大河赏给邵永梅一个大大的脑瓜崩。
“小丫头你平时在家里也不洗衣服不做饭吧?我还能指望你帮我做这些?嗯,不过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以后你表现的好,带你去也不是不可以。”
“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邵永梅立时来了精神,就去帮她大哥打洗脚水了。
李秀珍见大儿子又在诓小女儿干活,忍不住瞪他一眼:“你就瞎许诺,回头你做不到,梅梅非气哭了不可。”
“到时候我就跟她说,她还得上学呢,学校可不会给她假期,然后我会让小丫头自己选,她是想出国玩,还是放弃上学读书;嘿嘿,咱家梅梅看见了书本,连饭都能忘记吃。上个月她着凉,发着烧呢,还不是闹着要去学校,一天都不肯耽误,她怎么可能为了出国而不去学校,到时候就是她不愿意去,可不是我不让她去。”邵大河早已是胸有成竹,对策方案,妥妥的考虑的一清二楚。
等邵永梅费力的端着一盆水,晃晃悠悠的走了回来时,邵大河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梅梅这么能干,大哥能出国的话,一准想着带你。”
“拉钩?”邵永梅翘起小手指,很有心眼。
“拉就拉,谁怕谁。”邵大河立即勾住了她的手指。
兄妹俩在那儿闹腾呢,李秀珍不忍心再瞧见女儿傻呵呵的被儿子指示,便催着邵永梅去休息。
邵大河坐在那儿,惬意的泡着脚,还一个劲儿的笑,丝毫没有欺负妹妹之后生出来的愧疚感。
结果,就又被他娘拧了一下,啧,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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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河发现,廖小茹除了是在夜校教德文,白天也是有工作的,她是厂报的记着,英文和德文都很厉害,出身不是很好,家庭成分有问题,但因为语言方面实在是很有天赋,可以独立翻译许多技术资料,就被厂里留了下来,不算是正式职工,可是工作量极大,平时忙的不得了。
那时候讲究一个划清界限,成分问题是一道不容跨越的分水岭,普通人绝不会去试探的红线。
廖小茹在厂里做了那么多工作,白天忙,晚上也在忙,人也很是开朗,可她的朋友却是非常的少,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也从不在食堂吃饭,除了工作时能见到她之外,更多的时间里,她都是习惯的躲在哪里,安静的做着自己的事。
有一次,夜校下课,邢大姐在厂部开会,恰好出来时看到邵大河跟廖小茹有说有笑的一起走,她也很不客气,当场就把邵大河给拉走了。
过后更是狠狠的批了他一顿,以命令的口吻,不允许他去做出格的傻事。
邵大河还年轻,虽然明白一些事,但其实心里边其实并不认同。
他耿直的问:“如果说是成分有问题,直接否定掉了这个人,那厂里边为什么还要安排她去做记者写稿,还要做翻译来完成技术文献,更要在晚上的休息时还去夜校里教学生。她一个人就做了那么多事,做出的贡献并不算小,可是连跟人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邢大姐神情惶恐,差点要冲上去捂住他的嘴了。
气急败坏,把他拉到一边去,左右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在,才压低了声音恼火的说。
“邵大河,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刚刚所说的话,会给你自己带来多大的影响,甚至会关系到你的前途吗?你和廖小茹不一样,你们从来不是一类人,不是同一个阶级,也不会有着相类似的人生轨迹;你是想被厂里的人,将你与廖小茹列在了一起?你脑子是昏了吗?你还有着大好的未来,不要因为年轻人的不懂事,只顾着逞口舌之快,若是传出去,被人上报,不止是你要被处分,就连我,作为在砂轮厂带着你的师傅,也要被牵连的。”
邵大河从来没见过一直脸上笑呵呵的邢大姐会用这样子的神情语气来跟自己讲话。
在那一瞬间,他是有些被惊住了的。
呆呆的站在那儿,傻傻看着她,心里边仍是想为那个心直口快的廖老师讲几句公道话,但每当他想脱口而出时,就看到邢大姐的眼神,似针更似刀,冷冷的瞪了过来。
“你娘是在国营饭店的职工吧?你弟弟是在铝厂上班吧?你还有个妹妹去读小学了?你难道也想因为自己的不当言行,而牵连到他们吗?”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夸张?”邵大河不可置信的脱口而出。
邢大姐冷冷的勾着嘴唇:“怎么就不可能?你难道连最起码的政治敏感性都不具备吗?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回去可以问问你娘,我相信,她会告诉你,我今天所说的话,连一个字的夸张都没有。”
“我……”
邢大姐显然不想再听他讲话。
她不耐烦的摆摆手:“今天的事,念在你是初犯,我不跟你计较,也不会上报领导,但只有这么一次,知道吗?如果你再犯傻,我不会保你。”
邢大姐说完就走了。
因为她的语气太过严厉,邵大河整个人都没发思考,灰溜溜的回到了家里。
连李秀珍给准备的加餐都吃不下了。
“哪里不舒服吗?”李秀珍奇怪的问。
顺手还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不烫不热,却冒了很多的汗,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
“娘,有件事,我想不通,想跟你聊一聊。”邵大河攥住了李秀珍的衣角,声音压的很低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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