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副厂长是个相当严肃的男人,年近五旬,鬓发花白,脸上的每一道沟壑,全都是在岁月之中打磨的沧桑,他参过军,打过仗,杀过敌,也负过伤。他上过学堂,受过开蒙,也曾进学校里,度过一段悠然的时光。不过,那全都是他年轻时的故事了,他极少会提起过去所经历的,最喜欢说的便是人要向前看。是啊,既不能忘记过去那些悲恸、愤怒、自强、拼死一搏的场面,也不能过度沉浸于悲伤,而止步于前,忽略掉的未来还有更广阔的生活,等待着人们去开拓。
曾经,他也有一个儿子,小家伙长到了八岁,虎头虎脑的可爱。如果没有经历那场变故,能够顺利长大,或许,他已经像是站在眼前的邵长江的样子,高大,阳光,有朝气,也会犯错,但错了以后同样学会反思,慢慢成长成为真正的大人,脊梁笔直,接下他手上接力棒,扛起这国、这厂、这家。
“回来啦?”
依旧是和蔼亲切的语气,依旧是崔副厂长亲自泡的茉莉花茶,其实他这儿经常喝的也只是碎碎的茶叶,算不得什么好茶,可经过开水一浇,就会散发出诱人的茶香来。
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到了邵长江的面前。
他微笑:“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啊,坐沙发上,我们聊聊。”
“是。”
邵长江拎着行李包向前走,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很僵,两条腿很沉,每一步都变的有点艰难。
“你这是直接过来厂部?还没宿舍吗?拿了这么多的东西。”崔副厂长打趣的问。
邵长江赶紧说:“噢,这个是白叔叔让我带回来给您的礼物,有一只北京烤鸭,一包糖,还有一袋茶叶。”
边说着,边往出掏,一股脑的放在桌上。
崔副厂长来了兴趣:“这些可全是稀罕玩意,老白是我的老兄弟,心里边还是在惦记老哥我啊。小邵,辛苦你了,一路给我带回来。”
听见这一声谢,邵长江有点不安,有点局促,更是有些欣喜。
低下头去,犹豫了会,将酝酿了一路的勇气,全用上了。
“我来,是想跟您表达一下歉意……”
他开了个话头,崔副厂长听了,只是挑了挑眉,却未打断,只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邵长江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攥的紧紧的,他好紧张,手心里全是汗,长这么大,像是这般郑重其事的表达着一件事,委实是比较少的经历。他万分不安,但内心里有个声音清晰的在告诉他,该做的事一定得做,不能因为自身的情绪,就去想着敷衍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盯着那杯茉莉花茶,水面已经变成了一种浅浅的绿色,几朵花瓣,漂浮在嘴上,竟然还挺好看的。
“关于打篮球的事,您劝过我,主任也劝过我,我家里的爹娘、哥哥,全都劝过,可是那时候,我是真的把这件事当成终身的理想去追求,甚至连找工作的事,也是听我大哥说,去北京的花销很大,而我家里负担不起这一份多余的支出,我想要去圆梦就必须得靠自己想办法,所以我才……”
邵长江满脸通红,讲着讲着声音小了下去,竟然有些羞愧了。
他站起来,给崔副厂长鞠了个躬:“谢谢您,帮我提前圆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我去国家的篮球队里亲眼看过了,篮球队需要更小更有潜力的运动员,从小培养起来,为国争光,守护荣誉,这从来都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他们不会破格招我入队,因为我……不适合那里,不适合的人待在不适合的位置,哪怕心底有一股不服输的执念,最后依然不会改变结果。我觉得,我应该去属于我的位置上努力,不能将篮球作为职业固然很可惜,但将别的适合我的事做到最好,才是我更应该去考虑,并且为之努力的。”
说到这儿,邵长江依然觉得心里头发酸,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他都不打算再哭了,可说到了动情处,提起了他的心伤,又是面对着待他若师长的崔副厂长,这眼泪,就那么簌簌的流着。他哭了一会,手背一抹眼睛,就不再哭了。
“小邵啊,很好嘛。”崔副厂长拆开了邵长江带过来的那袋水果糖,抓了几块,塞到他手上。“古人有云,组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有时候能走出自己的小圈子,去更广阔的世界里看一看,这本身就是十分开阔心胸的一件事。听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一趟北京就不白走。”
“是的。”邵长江使劲的点了点头,眼底浮现而起的热烈洋溢的光,想到了让他至今都觉得非常兴奋得事。
崔副厂长端着水杯,坐到了他身边,饶有兴趣的说:“来吧,讲讲,你都去哪了?”
邵长江已是眉飞色舞,他讲到了古老北京的街道,讲到了长城……
他落脚住在了白家,可并没有天天就守在家里等着消息,这段时间,为了寻找篮球协会和国家篮球队的消息,他就骑着白家借给他的自行车,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也见了喝多很多的人。
除了挫败和失落之外,更多的还是新奇和壮观。
可惜故宫当时关闭,不让参观了,不然他也想进去那巍峨的建筑群里看一看昔日的封建王朝,究竟是一番怎样的风景。
“噢?还去了长城?那可是很不容易,我一直很想去,但还没有时间去亲眼看一看咧。”崔副厂长兴致极浓,催着邵长江再描述一下当时的景象。
气氛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
邵长江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多话的人,大约只有是在触及到了感兴趣的部分,才会不由自主的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
崔副厂长又问了老友的近况,邵长江一一回答。
话题这才自然的转回到了邵长江身上。
他眼底的光彩迅速黯淡了,站起身来,再次郑重的为自己的不当行为,向崔副厂长做了道歉。家有家法,厂有厂规,铝厂不是他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地方。
“在厂部上班了一段时间,我知道自己应该遵守纪律,可是我却……”
崔副厂长摆摆手,打断了他:“两个星期的假期,是我批给你的,我已经当面跟领导汇报过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至于你所说的去北京的路费花销,既然你觉得不安,那就算是我私人借给你,往后你开工资的时候,按月还回即可;至于你在北京时,白家人对你的招待,那既是看了我的面子,也是你自己很会做人,小邵,我听说你到了白家第二天,就主动的给了钱和粮票,还表示了感谢,这就很不错嘛,人情世故,礼尚往来,该考虑的考虑,该顾全的顾全,你的象棋还是白庚教的呢,这也是一段不错的缘分,往后有时间也可以书信联络,也许你们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
邵长江瞪大了眼睛,听的是似懂非懂。
但崔副厂长话里的点拨,他却是有了感悟,于是立即站起来,还想鞠躬。
崔副厂长哈哈大笑,把人按回到沙发上去。
顺便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鼓励的说:“往后的日子还长呢,好好想想你是谁、你在哪儿、你在做什么,想清楚想透彻以后,你再去想现阶段你能做好的事是什么、该怎样去做,以及在不远的未来,你要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并应该怎样去努力;小邵,你一定要学会反思,找出自己的不足,然后想办法去补上这份不足,如此才能一直向前走,向上走,不至于碌碌无为的度过这一生。”
邵长江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脑子里还在轰轰的响。
崔副厂长最后说的那些话,在他心底产生了无比大的震撼,与他回来时一路上模模糊糊所考虑的事,竟慢慢融在一起。
邵长江的这一夜,注定无眠。
—————
小饭店这边,蒋婶和李秀珍在一起聊事,再过一星期,厂里会安排领导过来小饭店内视察,既是对本年度工作的一个总结性的考察,又是对所有饭点工作人员的一个评估。
“我们这边的营业情况还是很不错的,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在细节处,比如说整个饭点内部的卫生问题,我觉得就非常重要。”
蒋婶列举了后厨、前台、桌面以及小窗口等几个区域,并且非常肯定的说:“目前我觉得合格的地方,就只有你负责的小窗口,窗明几净,食物摆放有序,看起来就舒服,毕竟饭店里全都是入口的食物,第一要做好的就是卫生。我与后边的那些人强调了无数次,可他们呢,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觉得目前这个程度已经十分干净,话里话外透着没必要多此一举的意思,可是把我气坏了,这种态度怎么能把党和国家交给我们的事业干好?怎么能对得起厂里领导给予的关心和重视?”
李秀珍赶紧找了张椅子,让蒋婶坐下,拿把扇子给她,先消消火气。
其实的确如同后厨几个师傅,和前边几个服务员所说的一样,小饭店目前的状况还算是不错,绝不至于到了脏乱差的程度,蒋婶之所以认为卫生状况还需要提高,主要的原因还是饭店经营了一段时间以后,一些油污附着在了墙壁、桌椅、地面、窗台等处,单单是用抹布来擦,无法有效去除,时间久了,摸哪里都觉得黏糊糊,玻璃窗上永远灰突突,一进饭点内部,还能闻到一股不适的气味,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