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黑夜与麻雀

冯文祥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抽烟,而且一遇到事情就抽烟,终于在四十过半的岁数里,抽坏了肺,抽垮了身子,这些年养着身体,也算有了些好转,不想,这些天终于把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突破了。

这几天邓云枝一直要带冯文祥去医院打针吃药,但冯文祥不愿意,按他的话说,进了医院就是半个死人,出不出得来不一定,但家啊,肯定会被拖垮的。

冯文祥觉得小儿子冯怀林已经够苦了,不能再给他增添压力的,况且这个病好些年都这么过来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于是冯文祥身子虽然差了些,可精神仍是不差的,每天还是半个小凳子,在冯鑫的陪同下,腰杆笔直坐在冯家大院门口,来者不拒,想要钱的,想找事的,冯文祥大抵,都能跟他们议论上三两句。

虽然冯文祥学历不高,但他有个高学历的儿子,鹦鹉学舌也能学个七七八八,方圆好几里,论口才能说过冯文祥的,那真是首屈一指。

冯文祥也就每天乐呵呵的,时不时啃着煎饼就对邻居们说:“我这也算老来春风得意,年轻时候咋就没发现我有这口才呢?”

邻居们也就跟着一块笑,有些不要脸的,甚至还跑过来蹭半块煎饼吃:“冯叔您这是晚年大吉啊!能活大岁数!”

冯文祥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纹皱成了鱼尾,蜡黄的皮肤稍稍红润了一些:“大岁数活不得,活到怀林娶妻生子就行。”

冯怀林离开没多长时间,张既明就死了。

这个消息是周桂生带回来的,据说这周老二那天打扮得人模狗样,意气风发离开了村子,少有的看见谁都打两声招呼,甚至还摸了摸小孩的头,人都说周桂生又回来了,老二嘴脸又不见了。

但当晚村民们再见到周桂生的时候,这家伙失魂落魄,一路走一路哭,听不见声音,只看见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

村民们议论纷纷,心说这周老二怎的了?他爹死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有人跑过去问道:“老二,你咋的了?”

周老二头也不回,眼泪汪汪的,讲话都不利索:“张既明死了。”

村子里一般都管收垃圾的张既明叫张垃圾,所以知道张既明本名的人,到也没几个。

这个开口询问的人就不知道,他听后懵了一下,挠了挠后脑勺,又抓了抓胳膊:“张既明是谁啊?”

路旁有人提醒:“村外收垃圾的那个。”

这人才反应过来,长长地哦了一声:“张垃圾啊,一个收垃圾的,死了就死了。”

路旁又有人叹息:“张垃圾死了,以后就没地方收垃圾了,这一个月的烟钱,得少不少。”

这人又恍然大悟,惋惜道:“死了可惜啊,死了可惜啊!”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都在讲张既明生前收过多少垃圾,给过他们多少钱,他们说张既明虽然只是个收垃圾的,但至少算个汉子,比钟赫轩和冯怀江要强。

一路上谁看到周桂生,都拍拍他的肩膀,装出十分伤心的神态:“老二啊,你也别太伤心了,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啊。”

周桂生一句话都不说,就踉跄着脚步,失魂落魄往前走。

整整一路,来跟他讲过话的人,不计其数,可没有哪怕一个人,问他张既明是怎么死的。

周桂生走到了小店门口,看向这个曾经他说过再也不卖东西了的地方,又想到他坐在这门口说过白兰地,还说要自己脱贫。

日子一晃,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回想起来,周桂生扪心自问,得到了个啥?很惭愧,啥也没得到,还让冯怀林的家散了,也害死了张既明。

终于,有个人凑过来了:“周桂生,张既明是怎么死的?”

周桂生没想到有人会问他,就抬头去看,看见了一个年过三十却仍是保养甚好的妇女,想也不想,是张既明的前期,萧晴。

周桂生低下头,眼泪就是停不下来,讲话带着呜咽:“张既明是烧死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烧干了,就跟做饭用的炭一样,黝黑黝黑,我都不知道人能被烧得这么小,烧得这么黑,他那几个垃圾山也都烧没了,屋子也没了,全都烧完了。”

越说越伤心,周桂生的说话声就越哽咽。

萧晴只管听着,一言不发,但周桂生感受的出来,从萧晴身上传来深深的悲伤感。

萧晴忽然说话了:“他是前天晚上烧死的。”

周桂生一愣,神色变幻万千,最终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去面对萧晴。

萧晴仍是自顾自地讲:“他想见女儿,就过来了,但你也知道我家现在的情况,他很生气,跟我老公打了一架,我把他赶了出去,他就去喝酒了,听说一喝喝到了凌晨,再后来,我就听说哪里起火了,现在我知道,就是他家。”

萧晴讲话的声音十分平淡,好像死的不是她老公,不过想一想,死的也确实不是她老公,是她前夫。

周桂生想起看到尸体时,旁边还有一个炸开的伙计,和一包烧得不像样的香烟。

张既明多半喝多回家后,点烟没点好,把自己的茅草屋给点着了。

周桂生又开始抹眼泪:“这个混蛋张既明,这个王八蛋张既明,他不知道怀林又给他安排了任务吗?这么急着走,生怕我周老二找他啊?”

他骂着骂着,就蹲下来,嚎啕大哭:

“张既明你怎么就先走了呢?”

“怀林去找那五十万了啊!找到,你也看不见了。”

“混蛋,混蛋啊!”

萧晴站到一边,看着周桂生哭,村民们逐渐围了过来,也看着周桂生哭,有些手里拿着瓜子,不好意思扔在地上,就放在手里,塞进口袋里。

竹湾村今天天黑得很快,晚霞映红了村庄小巷,红彤彤的落日,倒挂半空,好像一只大手,抓住了浮光掠影,抓住了缕缕浮云。

周桂生蹲在众人中央,再也不是什么真汉子,也不再是什么周二爷,他哭得跟孩子一样,伤心得好像一无所有了一样。

哭完了他抬起头。

村民们早就散了,天黑了。

周桂生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蹲麻了,他起不来,就只能继续蹲着,他想要找人帮他,但眼望可及之处,没有一个活人,连一条活狗都没有。

黑夜降临。

周桂生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麻雀,将要死在无人问津的冬日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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