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我带儿子从游乐场出来。儿子趴在我肩上熟睡,我站在路边,扬手试图叫下出租车,儿子身体下滑,扯断了背包带子。我蹲下来,欲要捡起背包,却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这时候,一位中年大哥为我捡起手提包,态度温和地递给我。
我从他手中接过手提包,礼貌道谢。
他问:“你在等出租车吗?”
我说:“是。”
“上车,我送你。”他说。
我迟疑地看他,想要拒绝。他笑笑,说:“我在等我老婆和女儿,威海才多大,绕一圈也用不了多久。”
我上了大哥的车,路程很短,只有几分钟车程。他在停车位停好车,我的妈妈包有些大,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包有些吃力,汽车停好后,我拨打了凯杰的电话。
“什么事?”
“孩子睡着了,我们在你停车位旁的车上。”
“我马上下来。”
凯杰走到车前,对大哥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将儿子抱进怀里。
汽车向远处驶去,他问我:“谁?”
“不认识。”
“他为什么送你和儿子回家?”
“你问他去。”我说。
我走在前面,他跟上我说:“你带着儿子,不应该轻易上陌生人的车。”
“我们等不到出租车。”
“你可以坐公交车,你抱着儿子会有人让座。”
“你在家里睡觉,让我带儿子挤公交车?”
“你不想挤公交,可以打我电话呀?”
“我不想打扰你玩游戏。”
我加快脚步,上了电梯,他说:“我每次值完夜班,都会烦躁,我早上的态度确实不好,我向你道歉。我只是觉得上陌生男人的车,你和儿子会有危险。”
我说:“我不担心遇到绑架勒索,拐卖性侵,我更担心自己睡眠不足,一头栽倒,伤了儿子。”
“你要告诉我累,直接说就是,何必这样不冷不热的挖苦,我也累,不是谁的错,是我们生而为人,为人父母的错。”
“也许是婚姻的错。”
“你能不能不要情绪化?”
“我可以接受陌生男人的帮助,可我清楚,他不会和我一起抚养儿子,你不用担心会发生婚内出轨的事。守着婚姻的坟墓慢慢熬,到死那天,就是出头之日。”
虽然是很平常的情节,可是,我噼噼啪啪敲击着键盘,内心却不平静。这样的情景,决不止发生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很多女人如我一样疲惫不堪,当她们说出自己的疲惫,老公会告诉她,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我时常感觉自己被生活死死困住,被迫进入到某种境遇里,那种无可奈何让人失望透顶。
我不知道,这种疲惫不堪的生活,我可以撑多久。哪怕我们之间缺少感情基础,至少面对孩子的成长,我们应该像一对战友,可我们却好像站在彼此不同的阵营,互相对峙。一开始,我会在在内心揣摩,他需要我呈现出怎样的一种姿态,我会愧疚于自己的古板,费劲脑汁,想象着,制造一种浪漫的氛围,在某一个特别的日子里,给他意外的惊喜,或者,主动要求一次情意绵绵的夫妻生活。随之而来,内心那深沉而悠长的叹息又将我拉回了现实。面对家里一件件需要我做的琐事,我在内心告诉自己,需要改变的不是我,而是凯杰。
“心茹——”凯杰的喊声让我回过心神,暂且停止对那个六月的描写。
“该睡了,快凌晨了。”
“不要打扰我,今天的六一让我回想那年的六一,心情有些不平静。”
“一定是写我在沙发上玩游戏,不陪你和儿子。”
我回头看他,问:“你还记得?”
“一位陌生男人送你回来,记忆犹新。那件事情让我明白,很多出轨也许是因为一次偶遇。”
我振振有词地说:“如果那时候,那位大哥愿意走进我的生活,或许,我会选择出轨。儿子的成长,你充其量只提供了dna。”
“是我的错,我真心忏悔。”
他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去了洗手间。
他回来时看起我电脑中的文字,我马上点击最小化,阻止他看下去。
他坏坏地一笑,说:“一定是写自己后悔没有与那位陌生男人牵手。”
凯杰凝视我,假装深情款款地说:“其实,我应该感谢你没有婚内出轨,只是这么普通的情节,没必要写吧?”
“因为这些普通的情节,我曾经产生过无数次离婚的念头。也许,那时候,我已经患有严重的焦虑症。”
“怎么说?”
“想想我们那天的谈话。”
“说说看。”他做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假如,送我们回来的大哥将我们绑架,你会怎样?”
他摸摸额头,笑说:“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报警呀。”
“假如,他威胁你,不能报警呢?”
他说:“尽我所能满足他的要求。”
“假如,你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呢?”
“报警呀。”
“他不允许你报警。”
“那就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凯杰说完,笑起来,“你跟我玩语言游戏呢?”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继续追问:“你满足不了呢?”
“所以,你以后不能坐陌生人的车。”
“如果他向你勒索,你会把一切归咎于我坐了陌生人的车,还是你宁肯玩游戏,而不陪我们。”
“你绕来绕去,就是要控诉我玩游戏?”凯杰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啧啧地说:“我真佩服你超强的记忆里,你几乎一字不差地记下了我们当时的对话。”
“你也一样。”我说:“那时候,我甚至会想到他勒索我们的情景,会想象,他在我面前伤害儿子的画面,想象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在心中培育对你的仇恨。”
“所以,你需要服药。”
“郭凯杰。”我对他玩世不恭的姿态有些不满,厉声呵斥,他假装一副歉意,说:“是我的错。”说完,继续打趣:“你和我说话能不能像从前一样?”
“怎样?”我不解地问。
“‘在心中培育对你的仇恨。’你完全可以直接说,我恨你。”
“有什么区别?”我很认真地问。
他笑呵呵地说:“我奉劝你,抱着轻松的心态去写作。”
我感觉他的话有些道理,忍着笑意,假装严肃地说:“不要岔开话题,继续说你玩游戏的事。”
“那是我下班回来,唯一的娱乐,你难不成要我下班回来,再跑个万米?或者看真人秀,泡沫剧,你觉得有意思?”
“你把玩游戏归咎于低俗的电视节目?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娱乐,可我没有,我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神经,甚至有时会感觉,那根神经马上就要断开。”
“是,我的错,我替你分担的太少了。”
“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你让我的身心承受着极大的伤害。悲伤仿佛从泉眼汩汩而出,肆意蔓延。”
凯杰再一次呵呵笑起来,对我打趣:“你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我嵌身击打他,和他一同笑起来。
凯杰笑呵呵地说:“你这不是写作,而是写日记。”
“那又怎样?我的书写本来就是要让自己再活一次,生活可以乱七八糟,可我不能浑浑噩噩。”
那时候,我的焦虑症已经愈演愈烈。记得有一天,我将买回的葡萄放在茶几上,儿子抓起一个吃进嘴里。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儿子,一遍遍想象虫子在他身体里蠕动的情景。
我问凯杰:“凯杰,儿子吃下一粒没有剥皮的葡萄。”
凯杰漫不经心地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假如葡萄上有虫子,如果虫子进入身体,大量繁殖,怎么办?”
“水果上的虫子进了胃里,会被胃酸杀死。”
“如果所有的虫子都能被胃液杀死,为什么药店会卖打虫药?”
凯杰见我紧张兮兮的,说:“儿子大了,你可以给他吃点打虫药。”
“可是,打虫药会不会伤害肝脏?”
“这种伤害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那马上吃,还是再等一段时间?”
“你自己决定吧。”
“也许那粒葡萄上有虫卵,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以变成寄生虫。我不如再过些时间,等虫卵变成寄生虫,再给儿子吃打虫药,那样就可以将所有的虫子一网打尽。”
“随你。”
“可是,虫卵变成虫的过程要多久?”
“你去问虫卵吧。”凯杰说。
“你为什么对儿子漠不关心?这些虫卵可能会变成虫子,然后大量繁殖,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儿子很可能会被寄生虫侵袭。”
凯杰凝视我,严肃地问:“你确定你是认真的?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只是在分析利弊,在权衡什么时候给儿子服用打虫药,可你却那样风轻云淡的,好像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
“假如不给儿子吃打虫药,你会想象儿子体内全是虫子?”
“不要吓我。”我将衣袖撸起,给凯杰看我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他表情严肃地说:“你已经有点病态了。”
“你为什么把我对儿子的关心说成病态?”
那时候,我的焦虑症已经伴随我日常生活的每一刻。我时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在海中漂浮,从高处滚落,儿子被陌生人抢走,落入水中,几乎所有的梦境,都令我胆战心惊,魂飞魄散。但是,我把这一切归咎于睡眠不足,神经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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