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五月,我便迎来与婆婆的第二次交锋。
那天上午,玲玲抱着孩子,婆婆提着一袋子凤梨来到家里。
婆婆亲昵地逗弄桐桐,之后在餐桌前摆上了菜板,切起了凤梨。玲玲餐厅有一道凤梨饭,我曾经吃过,就是把凤梨对半切开,将中间的果肉挖空,然后用米饭凤梨鸡肉搅拌在一起,甜而不腻,又显得美观时尚。
婆婆一边做手头的事情,一边看两个孩子在客厅里玩耍,我和玲玲坐在沙发上闲聊。
“店里请了服务员,我以后可以经常来陪你。”玲玲说。
婆婆边挖空凤梨,边说:“什么人不好请,非得请个哭丧着脸的老娘们。”
“请个年轻好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山望着那山高,倒不如请个老实勤快的。”
“上一个就很好,人家好赖是坐地户,每天打扮的体体面面的。”
“我给她发着工资,还得看她脸色,每天干点营生,就念叨,她不图钱,就是为了找了地方打发时间,我她妈的好赖是个老板娘,还得听她寒碜。”
玲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袋子,表情诡秘地塞给我。
“什么?”我问。
“一位老顾客送了一箱,临期的,分你一些。”玲玲虽然压低声音,可我知道婆婆能够听到。
“我用不到。”我说。
玲玲眉毛一挑,说:“生完孩子,就不让碰啦?怪不得我哥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样,那是憋得。”
我抬头看一眼婆婆,她正用抹布恶狠狠地抽打凤梨。我觉得婆婆把我当成那只凤梨,在发泄对我的不满。而同时,我发现婆婆正用洗手间里的抹布擦拭凤梨。
“妈,这是给客人吃的东西,您怎么能用抹布?”
婆婆没好气地回应:“谁还连皮吃了?”
虽然婆婆对我说话都是这副气咻咻的语气,可我觉得她是在为儿子的问题不满。
我说:“如果客人拉肚子,不是影响生意吗?”
玲玲在我胳膊上碰了一下,阻止我说下去。
婆婆切开一只凤梨,说:“我用舒肤佳香皂洗过了。你没看过电视吗?舒肤佳能杀灭百分之九十九的细菌。”
我还击道:“可那终归是一块抹布。”
玲玲用膝盖碰我,我不理会,固执地说:“顾客就是上帝,商家一定要讲诚信的。”
“那些不讲诚信的人,才动不动把诚信挂嘴上。”婆婆脸上的鄙夷我一览无余。
“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婆婆的话是暗指我伪装身份,欺骗了凯杰的感情,于是怒火中烧,感觉耳根发热。
婆婆挖着凤梨,自言自语地说:“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吃两份不顶一份,净骗人了。”
其实,现在回想,当时婆婆也许是想转移话题,不想与我针锋相对。可当时,也许是我的自卑在作祟,我认为婆婆在暗指我中看不中用,因为她始终觉得我配不上凯杰。
我觉得我再说话,一定会情绪失控,我看向玩耍的孩子,努力克制自己。
玲玲无聊的翻看手机,突然嚷道:“我的天呀,我哥医院一位医生在输液室自杀了。”
婆婆不动声色地挖空凤梨,而我依旧在吞咽我的羞愧和怨恨。
玲玲又说:“干嘛要打上马赛克,看不清脸。”
婆婆说:“有什么好看的,自杀前,他也不想想,能不能对得起父母。”
“说是工作压力大,老妈和媳妇不对付。这种抗压能力,干嘛要当医生。”玲玲嘟哝。
“这家儿媳妇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婆婆恨恨地说,“生生把自己的男人逼死,这种女人再找下家就是祸害人。”
“为什么把什么事情都归咎于儿媳妇,婆媳关系不是儿媳妇一个人的事。”我说。
婆婆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着我,说:“心茹,你最近和凯杰没闹矛盾吧?凯杰自从结婚后,就心事重重的,他的工作是人命关天的事,手一抖,病人就没命了。”
我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通凯杰的电话,想一问究竟。我内心狐疑,又安慰自己,凯杰并未生病,不需要输液,自己不该神经质。
婆婆放下凤梨,站在茶几前,用她惯有的气咻咻地语气对玲玲说:“问问是谁,他妈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倒自杀,真是丧良心,到了阴曹地府,小鬼都不待见。”
“大家都是互相转发,我找谁问去。”玲玲说完,对婆婆凯杰道:“再说了,二哥又没遇到医疗纠纷。”
“你二哥那闷性子,就是遇上天大的事,也是闷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说。”
婆婆说完,用一种毒辣的眼神看向我,“你们这些日子吵架啦?我们家都是些敞亮人,有事说事,从来不会抻着,凯杰上班累,回来再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里能自在才怪。”
我不说话,再一次拨打凯杰的电话,他依然未接。
玲玲取笑道:“心茹,你该不会把这个自杀的医生和二哥联系起来吧?”
我自语般说:“生活这么累,死的念头谁没有过。”
“听听你这话,你刺弄谁呢?活着累,没见大家都去喝药上吊,你每天在家,有吃有喝,你还好意思说累。”
婆婆说完,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老年机,拨打凯杰的电话。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三人轮番拨打,时间仿佛凝固一般,让人窒息。
婆婆突然将手机摔在茶几上,对我吼道:“你在凯杰面前说过我多少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把凯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现在养着你,你对我就算有天大的冤仇,也没资格在凯杰面前说三道四。”
面对婆婆声色俱厉的指责,我反而变得无比镇静。我倔强地回应:“妈,凯杰是我老公,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和他说任何话都是理所应当的。”
婆婆也许因为血压骤然升高,一个趔趄,双手扶在茶几上,瞬间又拿起木凳,向地板上用力一磕,稳稳地坐下了。她喘息了半天,伸手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有脸说自己是女主人?我今天把话撩这,这辈子,我死活都是凯杰的妈,我生他养他,这辈子脱不了干系。”婆婆气愤至极,喘息的厉害,停顿几秒钟,接着说:“像你这种女人,满大街都是,你倒不知好歹,凯杰累死累活的,你天天在他面前叫嚼舌根。”
我还击道:“凯杰能找多少女人搁在一边,能不能称您的心倒是一说。”
婆婆的情绪全然失控,她拿起茶几上的盒子朝我摔过来,吼道:“生个儿子就碰不得了,凯杰娶你回来,还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不成?”
这一番话如同锣鼓声震动我的耳膜,我不无激愤地说:“生完孩子,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每天除了上班应酬出差,回到家里就玩电动,他现在还不如大哥。”
婆婆被气的双手颤抖,声音变得刺耳:“凯杰再不济,找你这样的媳妇十个,一百个都不在话下。”
孩子们哭起来,玲玲一边安抚孩子,一边拨打凯杰的电话。儿子扶着茶几扑进我怀里,哭着喊:“妈妈,妈妈抱。”
婆婆起身欲要抱起孩子,我激愤的阻止,她将我推开,愤愤地说:“这是郭家的孙子,你不想过,自己走人,别想把我孙子带走。”
孩子哭的撕心裂肺,我欲要抱过孩子,婆婆猛地揪住我的头发,朝我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随着一记猛烈的耳光,屋内只剩下两个孩子惊惧的哭声。
婆婆喘息片刻,厉声骂道:“凯杰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玲玲拨通了电话,气急败坏地说:“郭凯杰,你干什么呢?家里炸开锅了,赶紧回来。”
孩子们大哭过后,睡去了。凯杰推门走进客厅,他坐到我身旁,看到我蓬乱的头发,伸手为我抚平,问道:“发生什么事?”
“问你媳妇,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婆婆怒气未消,语气生硬。
我近乎虚脱,不想说任何话。
玲玲说:“都以为是你自杀呢,互相埋怨。”
“这是昨天的事了,医院对外封锁消息,今天才传出来。”
玲玲没好气地说:“那你昨天就应该告诉心茹,让她白白挨了耳光。”
凯杰拍拍我的膝盖,试图安抚我,“我们科室主任明确告诉大家,不能外传。”
“书呆子,自己老婆是外人吗?”玲玲埋怨。
我脸上泪痕未消,凯杰为我递过纸巾,我未接。
婆婆道:“凯杰做的对,医院领导不让外传,就坚决不能外传,这个家全靠凯杰这份工作。”
“大家都消消气吧。”凯杰颓丧地央求。
婆婆语气生硬地说:“心茹,虽然你一直瞒着,可你的底细,大家都知道。”
“妈——”
“大妈——”凯杰和玲玲几乎同时想要阻止婆婆说下去。
婆婆没有理会,说道:“你五岁那年,你爸偷吃你养母果园里的苹果,被毒死了,你妈也跟着喝农药自杀了。我一直觉得你身事可怜,我虽说觉得你配不上凯杰,可总是叮嘱凯杰和你好好过日子,我说话深一句浅一句的,那是想让你们把日子过好了。”
我觉得,婆婆面目狰狞,让我觉得恶毒和虚伪。我无力说任何话,起身回到房间。
那天晚上,凯杰对我的安抚还是老生常谈,婆婆过去所受的委屈和苦累似乎都成了她打压我的资本。我蜷缩身体,背对凯杰。我对他满心怨怼,婆婆每次对我痛加挞伐时,假如他能够态度坚决地维护我,婆婆对我的态度也许不会变本加厉。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始与凯杰冷战。他一如既往,上班,应酬,出差,每次回家,深陷沙发头也不抬地玩电动,我们之间几乎没有目光交接,更没有语言交流。
那段时间,我时而沉默,时而焦躁,我无时无刻不在内心追问:是谁告诉婆婆我父母的死因,是谁在不怀好意地扭曲真相。在我心里,除了我,任何人都不配提及我的父母。
玲玲来看我,我焦灼地问玲玲:“你知道是谁编造了我父母的死因吗?”
玲玲不无担忧地说:“心茹,你为什么总要揪着过去不放?就算是为了孩子,日子还要过下去。我知道,你怪二哥没有维护你,可你回头想想,大妈打你一巴掌,二哥能再打大妈一巴掌吗?”
“是不是对门女人,她老公是本村人,她最喜欢八卦。”我语气低沉,神思有些恍惚。
“心茹,我真的很担心你。二哥今天早上还打电话让我多陪陪你,你就不要再钻牛角尖了。”
我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要么是楼下老太太说的,她也是本村人,我每次见她,她都假装客气地说,桐桐的小脚就好像两个锤子,敲得地板咚咚响。”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啦。”
“可是孩子还小,我又不能拴住他的手脚,为了不影响邻居,我总是带他去户外。他不喜欢坐婴儿车,我经常一手推车,一手抱着他,我很累,我真的很累。”我说完声泪俱下。
“我知道你累。我真担心你这样下去,会疯掉。”
“疯掉才好。”我看着玲玲,说:“我时常觉得能像你妈那样一走了之,那该多少,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悄悄睡去,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说实话,我并不是有意勾起玲玲的伤心事,她声音低沉地说:“心茹,实话跟你说,我的糟心事不比你少,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你每天揪着过去不放,日子能好过吗?”
“我已经熬不下去了。”
她看着我,揣度了很久,说:“你是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啦,还是受了活人受不了的气啦?你过去一个人,有事没事就抽烟喝咖啡,那才是在熬日子。谁家的日子都是磕磕绊绊的,不只你一个。”
我沉默,玲玲缓和了语气,继续说:“你也别怪大妈。婆媳矛盾家家有,你又是个倔性子,不会像大嫂那样,张口闭口都是逢迎的话,大妈自然不待见你。婆媳之间没有血缘,又偏偏成了一家人,咱们要妈长妈短的叫着。你小时候受了多少苦,在大妈心里不痛也不痒,可能别人家的儿媳有你这经历,她还会觉得同情,换在你身上,她就会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说:我累死累活供凯杰读书,终于出人头地,混出个人样了,咋就找了这么个苦命的媳妇。”
玲玲停顿片刻,继续说:“老辈人的思想里多少都是信命的,大妈是担心二哥的日子被你拖累了。大妈是穷怕了,恨不得用针扎你,让你能有点精气神,带点泼辣劲,把日子过得风风火火的。”
说实话,玲玲这一番话,当时无法进入我的心坎,现在回味,倒觉得有几分道理。而那时候,我只会感觉孤立无援,身心俱疲。
那些日子里,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凯杰,他的回答总是轻描淡写,他说:“妈在乡下住惯了,在小区里见到任何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都好像见到了街坊邻居,聊起家常是很平常的事。况且,别人说什么,不一定都是心怀恶意,可能是他们不知道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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