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龙明月没有失眠过,头一回尝到失眠的滋味,脑子清醒异常,窗外白白的月光如河水蔓延过来,听得见秋蝉断断续续的鸣叫,远处偶尔有看家狗低沉的吠叫,铝合金门窗发出擦啦啦的轻响,乡村厚重的夜晚或许还隐藏着各种骚动不安。
宽大的床铺残留着金花的气息,绒绒的毯子包裹着龙明月的身体和那只没有知觉的手臂,她侧过身子,将胳膊压在身下,微微麻木的刺痛传向手指尖。
“能动了吗?”
龙明月心里暗喜,慢慢翻起身,摸索到手机,打开屏幕,用右手去敲键盘,很费劲地敲出一行字:龙明月加油。
手指尖的迟钝让平日很容易的打字变得异常困难,但总算有一丝希望,龙明月激动地将脸伏在枕头上,金花最喜欢用的潘婷洗发水的味儿钻进鼻子,她任由眼泪倾泄,无声的哭泣滑进沉默不语的暗夜。
迷迷糊糊一夜,手机闹铃声大作,龙明月吃力地睁开眼睛,瞧见窗外柔和的晨曦,赶紧爬起来走进厨房。
她麻利地系上围裙,搅面糊,削土豆,炝葱花,很快就做好一锅拌汤,切了一碟子韭菜花,大声唤弟弟妹妹起来吃早饭。
一晚上没怎么睡熟,龙明月的头剧烈地开始疼,眼睛酸困,她将脸浸在冰凉的水里,半响抬起头,使劲甩掉水珠子,取了点面霜涂抹。
她忽然想起什么,举起右手掌去解发辫,缠绕糟乱的发辫轻易地解开。乌黑的发丝散落如瀑,像一匹油光水滑的锦缎披在脑后。
龙明月惊喜地嘿嘿笑了,朝镜子里的人吐舌头做鬼脸,收到同样的表情后,她忍不住跑进厨房,抓住才起床的龙红红肩膀大声喊道:“我不是渐冻症!我不是渐冻症!”
龙红红被她摇晃得眼神呆滞,迟疑地问:“渐动……什么?”
龙明月扔下茫然不知的龙红红,飞快地跑进耳房,换了一套运动服,她得赶快去地里烧掉包谷杆,然后等着薛立华一起去县城联系影院。
龙明月从西房找出一柄铁叉,绑在电瓶车上,朝着要出门的龙红红说:“中午吃浆水面,行吗?”
龙红红眨了一下bling bling的眼睛说:“姐,你都进城去了,能不能带点好吃的?”
龙明月一怔,笑嘻嘻说:“啥都瞒不过你,那就带三个大份颜家凉皮子?”
龙红红瘪瘪嘴,勉强地说:“也行吧!多放辣子多放醋啊!”
“还不满意?我兜里只剩五十块钱了,离发工资还有一星期。”龙明月擦着车后视镜说。
“我们在赚钱的路上前行,蓦然回首,银子却在灯火阑珊处。”龙红红拖着板正的腔调说。
龙明月猛地抬头问:“你谈对象了?”
龙红红不以为意地说:“不谈对象才怪呢!”
龙明月绕过电车走近龙红红说:“红红,女人得有自立的能力,才有让男人倾慕的资本。”
龙红红打掉龙明月搭在她肩头的手说:“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你却要苦哈哈糟践自己!”
龙明月木然地看着龙红红,有气无力地说:“红红,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龙红红大咧咧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早认命了!”说完甩着钥匙链走出门。
龙明月沿着滨河路极速骑行,田野笼罩在潮湿的雾气里,一片片包心菜白菜像绽放的雪莲花,丰姿美艳,挂着一层白霜,静静排列在地里,等着菜贩子装车。
龙明月仿佛看见二道贩子狡黠挑剔的眼光盯着菜农,一棵棵肥硕饱满的包心菜白菜装上车,菜农如释重负,沾着唾沫将薄薄的几张百元大钞数了又数。
太阳撒下温暖的光芒,不大的功夫,薄霜褪掉,雾气蒸腾,人影绰绰,田野顿时明亮热闹起来。
龙明月停下车子,跳下地基,站在田埂上,从不同角度拍照,放大的画面能看见滚在菜心的露珠。
阳光下,她灰蓝色眼睛眯成细细的缝,凝视着手机屏幕,片刻猛地睁开眼,将目光投向远处,菜地边有零星拉菜的三马子,空寂的田野缓缓挪动着羊群,时有羊护长甩一声嘹亮的响鞭。
“哎!前面的女子等一下!”
龙明月听见身后洪亮的男声,转头望去,竟然看见牛镇长笑呵呵立在路边。
“牛镇长早!”龙明月欢喜地迎过去。
“你叫龙明月?黄沙湾镇的小村官?”牛镇长回忆着,“老刘的左膀右臂吧!”
龙明月嘿嘿笑了,羞涩地点点头,打开手机翻出照片让牛镇长看。
“白菜的艺术照?”牛镇长开玩笑问。
“素颜不修图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菜,像巨型花朵,可惜都贱卖了,一斤八分钱!”龙明月惋惜地说。
“哦!这秋菜是捞跌果的,卖几个是几个,何况现在腌秋菜的人不多了。”牛镇长说。
“就是,贮存冬菜的人也不多了,城里的酒楼饭馆都是生腌小菜,方便好吃。”龙明月接着说。
“女子,你车上绑个叉,要做梁山好汉吗?”牛镇长打量着龙明月问。
龙明月哈哈笑着说:“我点包谷杆子去!”
“哦?我帮你点走,不过你知道吗?这火烧起来,污染空气厉害呢!”牛镇长抬头看一眼明澈的天空说。
“唉,我知道,以前当柴火揋炕,现在家里用液化气,猪饲料里都添细包谷面,拉回去也没用了。”龙明月无奈地说。
“我听说农业专家在实验秸秆做有机肥料,环保健康,循环利用,可以改良土壤。”牛镇长很快将包谷杆拢在一堆。
“假以时日,黄沙湾要实现这样先进的耕作方式,我首先请牛镇长来参观。”龙明月轻轻说。
“哈哈!女子,我怕是要先你一步了,我那三百亩文冠树等不及的。”牛镇长爽朗地说。
“啊?三百亩?你能忙过来吗?”龙明月惊异地看着牛镇长精健的身板问。
“地没人种了么,荒着可惜,以我老婆名义流转的,自己肯定忙不过来,施肥修剪喷药都是雇人干的。”牛镇长掏出打火机点着包谷杆。
火很快燃起来,龙明月挑起包谷杆轻轻压住呼呼燃烧的火苗。
“女子!闪过来,避开上风头!”牛镇长拉了一把龙明月说。
“刘镇长让我和邱毅今天接待你,我却让你扎实地在地里劳动。”龙明月不好意思地说。
哈哈!
牛镇长开心地笑着,拉了龙明月站到地埂上,抬眼往滨河路上望去:“你请我吃顿黄沙湾的羊羔肉就行了!”
龙明月得意地说:“没问题么,你们百八镇要不要和我们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呢?”
牛镇长摩挲着坚硬的短发说:“这女子,贼骨拐,老刘放着你在这点包谷杆亏了材料!”
龙明月调皮地接过牛镇长的铁叉说:“下午滨河路羊肉馆,不见不散啊!”
牛镇长一拍大腿叫道:“亲戚娃娃还在棚里等着我呢!”
龙明月扔下铁叉,推过电瓶车说:“在哪里么?我送你过去。”
“庙背后,他忙完棚里的事带我去庙里求个签。”牛镇长跨上电瓶车说。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的,求啥签去?”龙明月慢慢骑着车问。
“说出来怕你笑话,碎儿子翻过年中考,镇上高中都取消了,他妈想让娃进县重点高中,打点了关系还不放心,催我去凤泉寺算一卦,我是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咋能干那事呢?他妈不依不饶,我这才想起黄沙湾也有一群神仙呢!”牛镇长拉开家常像邻居表叔爸絮絮叨叨,全然没有果断干练的气势。
“牛镇长,心理暗示给人带来的动力不可小觑,它不是简单的封建迷信,不管抽的签如何,你都给娃娃说是上上签,保证能一举中榜。”龙明月认真地说,她记得父亲那时候也去庙里算卦,每次回来都乐呵呵告诉她,抽的签多么好,文殊菩萨晚上还会托梦给她。
牛镇长哈哈笑道:“女子,你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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