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年,我们李营坝度过了比较困难的一段时期。60年春,奶奶因病去世。临终前,她抓住我的手说道:“乖孙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可是我们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你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来!”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乖孙儿,如果有了你伯伯的消息,别忘了到坟前告诉我一声。”
有一件事必须得提提,奶奶病重的时候,我们莫得钱为她抓药,我妈就带着我和玉竹到望苏桥向路人求助,结果杨老师刚好经过那里,很大方地资助了我们五块钱,奶奶因此多活了起码半年。
60年夏,二姐玉竹嫁给了李营坝生产队队长李纯金。
两个姐姐的婚姻皆由我妈包办,她的选择充分体现出农民的实用主义。
由于家里缺少劳力,大姐玉竹早在16岁那年就嫁到邻村的解营坝,每到农忙时节,我妈就会把大哥解富贵喊过来帮忙,直到开始集体出工为止。
玉竹本来拒绝了李纯金的求婚,两年前死了婆娘的李纯金不仅大她十几岁,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年方十八、相貌清秀的她自然不想当这个后妈,可李纯金不仅是生产队队长,家里还有纯银、纯铜、纯铁三个弟弟,我妈很希望能仰仗到这样一家人,便好说歹说地劝玉竹许下这门亲事。
我妈的选择就像太阳底下立竹子——立竿见影,自从玉竹接受了李纯金,整个李营坝就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而且我还渐渐发现,李纯金虽长得五大三粗,也没多少文化,却是一个能从细微处给予你温暖的贴心人。
娶了玉竹后,李纯金成为了一个干劲儿十足的好队长,在他的带领下,李营坝在60年秋收时水稻产量十分喜人,交完公粮后,家家分到的谷子都装满了一仓,再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又能吃上饱饭后,我才有心思看书,吃了上顿没下顿,精神食粮自然靠边站。
无论是私学的李先生,还是公学的杨老师,都问过我一个问题:“你们会不会是岳飞的后代?”
我说:“我们没有家谱,不知道呢!”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莫名地喜欢把自己当成岳飞的子孙,岳飞太有名了,能跟他沾上边是多么有面子的事啊!
正是有了这点自尊心,我才在56年6月份,用假日里捡蘑菇换来的血汗钱,托杨老师从眉山城里给我买回了一本《说岳全传》。一向疼我的妈妈和奶奶,见我这样乱花钱,都忍不住骂我败家子,龟儿子。
拿到书的那晚,我根本睡不着,熬了一个通宵,快速地把它翻看了一遍。
可我识字有限,好多字不认得,看起来十分费劲。我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杨老师,他就建议我买一本字典。
为达成所愿,我又开始为攒钱抠起了脑壳。蘑菇莫得捡了,我决定上山采药,虽经常被蕨荆草划伤,有一次还差点摔下悬崖,可我依然坚持了下来。
还记得那是56年10月的一天,杨老师把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字典交到了我手上,我如获至宝,拿着它摸了又摸。
有了字典,再读《说岳全传》,那就畅通无阻了。
到小学毕业时,我把这本书看了不只十遍。
辍学放牛后,我还又看了几遍,其实已经不是在看,而是在背。后来生活越来越困难,我便渐渐地把那本就快翻烂的书遗忘到了堂屋的一个角落。
我只有这本书,要看的话只能是它,可我并不嫌烦,刚看到第一回中的“佛谪金翅鸟降凡”就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李纯金看不懂书,但他很快就迷恋上听我讲故事,他不仅自己听,还把生产队里的其他人叫来一起听,说是人多听起来更有味道。
我渐渐地成为了李营坝的说书人。
立冬过后,田里地里的活路越来越少,如果下雨,大家更是闲得发慌。每每这时,李纯金就会把我请到他的家里,叫来一帮无事可干的男人,听我摆龙门阵。
李纯金住的房子解放前属于本村最富有的地主,地主被打倒后,土改队把这一厦房子分给了李姓族人。李纯金他们家祖宗八辈都是佃农,加上家里孩子多,幸运地得到了铺有地砖、粉刷过墙壁的堂屋。在全李营坝最好的屋子里讲《说岳全传》,感觉简直是不摆了。
玉竹要忙着做针线活,没空来凑热闹,但她时不时会朝我们这边望上一眼。
这天上午,屋外北风呼啸,冷雨纷飞,偶尔才能见到一个背着东西慢慢走过的人,当我讲到“岳飞破贼酬知己 施全剪径遇良朋”,大家听得兴起,掌声雷动。她跑过来问道:“你们咋个这么激动呢?”
有人回道:“民娃儿摆得太精彩了,玉竹,你也来听嘛!”
玉竹用纳鞋底的锥子轻轻地挠挠头说道:“我才讨不得空呢!你们继续听!”
怀里抱着女儿春兰的李纯金笑道:“玉竹,我这个小舅子太会摆龙门阵了,娶你,我真是赚惨了。”
玉竹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笑完又回到原处手脚利索地纳起鞋底来。
在没有什么娱乐的年代,说书的本事为我和我的亲人赢得了足够的尊重。
来年5月,李纯金正带着社员在田里忙着麦收,身怀六甲的玉竹做饭时不慎摔了一跤,早产下一个只有四斤的女娃儿。李纯金要我给她取个名字,我说:“干脆就叫李枣吧,枣子的枣,与早晨的早同音,意思是她早来了一步。”
李纯金很是喜欢这个名字,他抱着瘦弱得像是一只小老鼠的女儿兴奋地叫道:“枣儿!枣儿!我们李家有枣儿啦!真是太好了!”
虽然吃饭已经基本不成问题,但对于孕妇或产妇来说,那样的生活水平势必会导致营养严重不良。玉竹怀上枣儿五个多月的时候,肚子还一点都不显,生下枣儿后,她干瘪的身子根本挤不出啥子奶水来。
如何让枣儿活下去成为让我们最头痛的一件事。
起初,我妈只能给她喂点米汤,可再怎么喂,她还是哭个不停。玉竹很焦虑,终日以泪洗脸,看着同样让人揪心。
不久,李纯金打听到伏龙场街上有一个女人刚生了一个儿子,而且由于她是公社干部,家里的伙食开得好,奶水比较充足,我们就打算去求她给枣儿喂点奶。
我妈要留在家里照顾玉竹,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到了李纯金和我的手上。
一路上,李纯金紧紧抱着枣儿,我在一旁举着伞为她遮阳。她应该是太饿了,哭得那叫一个惨,我们两个大男人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她哭。
奇怪的是,到达目的地后,她倒是静了下来。
我们战战兢兢地敲响了那户人家的门。听说我们想给孩子求点奶喝,那个女干部的男人勃然大怒:“神戳戳呢!我婆娘的奶水还不够我娃儿吃,咋个可能分给你女儿吗?”
说完将我们拒之门外。
李纯金举起拳头想砸向那扇门,我赶忙阻止道:“幺哥!千万别冲动!你这一拳真要是砸了下去,枣儿今天的奶水肯定就泡汤了。”
“怕啥子嘛!反正都莫得希望了!”李纯金爱怜地看着怀中的枣儿说道。
“看我的!”我胸有成竹。
我咚地一声跪在门前,扯起嗓子喊道:“里面的那位大姐请听我言,我是李营坝的岳星民,我旁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我幺哥,他怀里抱着的是他出生才几天的女儿。由于刚刚度过困难时期,我姐姐营养不良,莫得一滴奶水,眼看着这个小娃娃饿得快不行了,请你发发慈悲,救救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见里面莫得反应,我继续喊道:“我姐夫是生产队队长,为了帮助社员们度过细粮关,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眼下,他的女儿命悬一线,我这个当舅舅的咋个忍心见死不救。听说你是公社干部,我希望你可以在群众陷入绝境的时候伸出援手,我们将感激不尽!”
过了一会儿,那扇紧闭的门被轻轻打开,先前的那个男人探出头来说道:“我爱人没想到你一个农村娃儿竟然有这么好的口才,她喊你们进来。”
我喜不自胜,忙起身和李纯金一道进了门。
无巧不成书,这个女干部竟是我小学老师杨寿章的女儿杨晚春。我曾在学校见过她,她比伏龙本地的女人明显要高出一个头,而且有着跟他父亲一样独特的口音。
当我告诉她我是杨老师的学生时,她问道:“你刚才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回道:“岳星民。”
她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看《说岳全传》?”
我点了点头。
她说道:“我爸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他教过的最爱看书的学生,难怪你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我问起杨老师的近况,她说:“他有事去了甘肃,至今还没有回来。”
这时,枣儿失声痛哭起来,杨晚春便将怀中的儿子交给自己的男人,然后把枣儿接了过去。
她侧转身喂枣儿吃奶,枣儿吧唧吧唧地吸着,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秧苗。
这件事让李纯金对我产生了新的敬意,一个劲儿地夸我是秀才,说我那些书没有白看,还把我视作枣儿的救命恩人。
我们每天带枣儿去杨晚春家吃一次奶,同时继续给她喂米汤,她这才活了下来。我们时不时会跟杨晚春送上一只鸡,或是一篮子鸡蛋,以表谢意。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