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春到底还是吐了出来，吐出来的都是酸涩的水，掺杂着一些没来得及消化的高粱米粒。她蹲下身子，用手抹了抹吐的发麻的嘴唇，再抬头的时候，拴柱已经站在眼前。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正咧着嘴看着兰春嘿嘿的笑。

“给你这个，啃几口，不烧心……”

拴柱不止从哪弄出一个黑不溜秋的三四厘米长，木头疙瘩一样的东西，伸手递到兰春的面前。兰春伸手接了过来，借着夕阳通红的光仔细的端详，这东西硬邦邦的，满是凹凸的褶皱，褶皱里发白，可以清楚的分辨的出，那是零散的咸盐花。

“这是啥？”

兰春没见过，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这东西隐隐约约的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咸菜疙瘩，我娘晒的，给你的…啃两口，不烧心……”

拴柱的脸上始终带着笑，那笑容特别的单纯，夕阳最后的余晖从他的身后投射过来，他的影子渐渐的变暗，于是他拿雪白的虎牙，便愈加的明显。

兰春试探着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这东西果然坚硬，除了特别的咸以外，并没有别的味道。

拴柱是一片热心，不能让孩子失望，于是兰春把这块干巴巴的咸菜揣进了口袋。

太阳就快要落山了，眼前的村庄渐渐的变得模糊。身后传来一阵阵秸秆燃烧冒出的烟气的味道，一股灰白色的烟气从男知青的宿舍的屋门涌了出来，那些年轻的男知青被烟雾从屋子里赶了出来，不住的咳嗽。

原来是他们从村部的屋子后面抱来了两捆枯草，塞进外屋的锅灶下面点燃，准备烧一烧火炕。现在只是初春，冬天的寒冷还没走尽，如果不烧一烧，火炕冰凉。

白秋华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知青的狼狈，哈哈的笑，那些知青看着彼此被熏倒黑一块白一块的脸，也笑的前仰后合。

“那是苜蓿草，不冒烟才怪呢，哈哈……”

拴柱也哈哈的笑了。

“苜蓿草？咋？苜蓿草不能烧？”

兰春不解，看着拴柱问道。

“宁走二里地，不打草苜蓿，挑着还挺沉，烧着还憋气……哈哈”

拴柱拉着长声说道，然后拉着兰春的手，说：

“姨，我带你去找苞米秸……”

这个“姨”字，叫的兰春一愣，她从没有想过这样的称呼会用在自己的头上。

在父母的面前，兰春并不是一个娇惯的人，更何况今年她已经是十九岁的成年人。所以被称呼为阿姨，按理说并不应该意外。但却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称呼，却让兰春突然产生一种模糊的责任感，但这感觉并不具体，并不直接，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并且到底会怎样。

栓柱走在前面，显然他有些兴奋，不光是在栓柱的眼里，甚至在全村人的眼里兰春他们这些人，是新鲜的，是令人忍不住好奇的。人们甚至会偷偷的注视他们，在他们刚来的那天，住进村部的那天，上山跟着大家伙一起干活的那天……

就在村部的屋子后面的墙角，果然有一堆干燥的保密秸秆。栓柱弯腰抱起一捆，仰头看着兰春嘿嘿的笑。栓柱的年龄不大，个子也不高，抱着着困秸秆略显吃力。笑了一下，便立刻绷起嘴唇，努力的迈步，往前面走。

兰春也学着他的样子，抱起了一捆。

苞米叶子杂乱无章的伸展，他们已经彻底的干枯，相互撞击挤压下很快就破碎，几片残片钻进了兰春的衣领，一些倔犟的叶子划到了兰春的脸颊。稍微有些痛，但却明显的痒。

院子里苜蓿草燃烧冒出来的烟雾还未散尽，那些男知青都蹲在院子里望着仍旧冒烟的屋子，他们手足无措，在他们的十几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没面对过这样的问题。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兰春跟在栓柱的身后，抱着几乎比兰春个子还高的干枯的玉米秸秆，进了屋子，塞进灶堂，锅里添上了水，点燃了灶下的柴。

保密秸秆呼呼的燃烧的声音从屋门奔跑出去，跳进了那些男知青的耳朵，他们万分惊讶，因为他们并没有看见有一丝一缕的烟从兰春的房门里飘出来。他们终于缓过了神来，他们知道，在引火烧炕这件事上，兰春成功了。

不一会的功夫，大铁锅的里的水哗哗的翻开，白秋华灌满了屋子里的两个暖瓶。男知青们纷纷来取经，在栓柱的指引下，都找到了苞米秸秆，也都知道了原来他们先前塞进灶堂里的叫苜蓿草，是导致冒烟的元凶。

火炕被烧热，屋子里暖和了起来。兰春点着了屋子里的灯，翻出了她的那本书。

“姨，这书上的字，你都认识？”

栓柱挤在兰春的身旁，探头探脑的朝她手里的书上张望了一阵。眨着眼睛，一脸认真的问到。

兰春笑了，点了点头。

“哎呀，这本书这么厚，得有多少字啊……”

栓柱伸出手来，弯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姨，你可真厉害啊，那，你是老师么？”

栓柱天真无邪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逗笑了一旁的白秋华。

“我不是老师，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是学生…… ”

兰春道。

“不是老师？那也能认识这么多字？”

栓柱一脸的不解，看来在他的印象中，唯有老师，才能认识这么多的字，才能看懂这么厚的书。

“你们这的老师呢？他也一定认识这么多的字。”

兰春翻开一页，说到。

“我们这没老师……”

栓柱撇了撇嘴，坐稳了身子，摆弄着两只手的手指。

“没老师？这没学校么？”

“有学校，原来有，后来没有人上学，老师就都走了，学校也就空了……”

“没人上学？”

兰春一脸的惊诧 ，这个问题引起了她的兴趣，索性合上手里的书，放在了一旁。

“怎么会没人上学呢？那村里的孩子都谁管读书写字？”

兰春看着栓柱，追问。

“一开始村长教，后来会计教，不过都得在冬天上课，冬天才有闲工夫……”

栓柱抬头看着兰春，说到。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有异样的表情，仿佛这一切并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