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茫茫长白山林海生命不息,一望无际,却茁壮生长着高大挺拨的白桦树林,桦木可用来打制木桶坚硬结实,东北乡下人就用桦木桶当浴盆泡澡。孙楚丽用桦木桶泡澡是添加了长白山中一种蒿草,自然体香无比,这种蒿草在山岩石缝生长,是多年生草木植物。长白山是中国天然中草药库,这种蒿草没有开发,孙楚丽节省香水钱用上这蒿草是花家堡子村村医林大夫介绍的,她不好向外人讲,这事只有魏四知道。

魏四跟香水没有仇,跟狐臭人士也没有仇,但魏四觉得香水并不是一样的好东西。女人天生的体香,是天地万物赋予女人的精华,是妖艳、漂亮女人个体张力的释放。如果用人造的香水加以遮盖,简直是暴殄天物,十恶不赦。孙楚丽身上的体香却是独特的。

一万个女人一定是有一万种体香的。

姑娘的体香有的像麦子,浓黄中有太阳的气味;有的像麦苗,一靠近她你眼前就会出现一片青绿的芬芳。像甘蔗,像牛奶,像草莓,像饼干,像树叶青草苹果玉米蜂蜜,夏天的风春天的雨,沙漠的金天上的星,假如你们能闻到她们的真实气味,就闻到了青春,就闻到了活力。

就算有的女人身上不那么香,发酵过了头,成了隔日的豆腐或陈年的咸菜,即便如此,也是人间烟火呀!乡下漂亮姑娘一人一种体香,这种体香是劳动果实,是纯、是丽、是秀,远远胜过那些工业化的、主流社会的、抹杀个性的香水包装起来。

魏四几次与孙楚丽擦肩而过,借助空气中流动的风,他嗅到孙楚丽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好香啊!魏四在心里大叫,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魏四是诞生于花家堡子村一个民间艺人,说、拉、弹、唱样样都会。

小时侯魏四有哮喘病,每年都要发作一两次,犯病时觉都不能睡,张大嘴巴不停地咳嗽,弄得睡在隔壁的三个姐姐无法入睡。魏四妈妈看他身体不好,长大了肯定干不了农活,就想给他找条出路谋生。而他自小喜欢音乐,是班里的文艺骨干,他上初中读书时,港台音乐从城市刮到乡下,新鲜东西涌进来,人们茶余饭后就有人效仿。什么东西一出现就像一股风似的,农村时兴演唱流行歌曲,跳摇摆舞,他一唱就是大半夜,晚上回家时还要唱一路,竟然把咳嗽唱好了。当时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吵夜郎”。他妈想孩子反正爱唱,就让他去唱二人转吧。他县上的大表舅张树忠、张树良都是带二人转小班的。高中毕业时,他妈就跟他大表舅商量,让他们带他出去,让他干下这行当,行不行?大表舅看他瘦小枯干,没个锄把子高,干农活确实不行,同意带他出去闯闯。当魏大妈对魏四说,你舅又要“起班”了,你跟着去吧,魏四觉得特别突然,这之前魏大妈一点都没有对魏四说起过,但魏四也没有反对。第二天魏四就跟着大表舅的小班走了。

他们去的第一站是吉林市,到了那儿后,一进屋,只见一个老艺人在炕上盘腿大坐,派头特别足,魏四表舅对他说,这孩子想跟你学东北二人转。那位老艺人见魏四的脸长得又黑又长,根本不搭理魏四,更不用说收魏四当徒弟了。魏四大表舅看人家没有收魏四的意思,就对魏四说,那就先跟着走吧。在小班魏四帮着干一些扫地打水的杂活。开戏时魏四就站在旁边看。一个月后,他们会唱的戏魏四用了心去记、去学,无师自通竟然全学会了。

当时不但住的条件差,吃的也不好,挂面拌酱油是经常的。魏四真有点熬不住了。长这么大魏四从未受过这样的罪。魏四想回家,又怕辜负了母亲一片良苦用心,回家后没法跟父母交代。魏四大表舅见缝插针,也怕魏四灰心了,就劝魏四,说天要降大任于人必劳其筋骨,饿其皮肤,这可能是孔夫子说的,他当初比魏四现在还苦,这点苦都受不了,你将来还有什么出息。没办法魏四只好留下来。

二人转走班就是走,锣鼓和随身带的衣服都得背,魏四一个人背两个兜,腰上还要挎个鼓,脖子上吊个铜唢呐。有时候从早走到晚也没地方唱,就跟人商量,不给钱也行,供饭就唱。有时候运气好了也能被留下唱一个星期,有时候实在没地方唱了,就找块空地把锣鼓敲上一阵,也能招来一帮人听。

“走班”一年三、五回,腊月、正月、仲夏、挂锄。过了几个月又要“走班”了,魏大妈还让魏四大表舅带魏四去。魏四大表舅对魏四说:“上次没同意收你的那个老师同意收你了。” 魏四听了特别高兴,师傅叫陈爱莲,是“上装”,辽中人,一直唱大轴,以苦戏见长,身段也好。他们这次是到吉林市演出。有个雨天,吃完晚饭,魏四大表舅让魏四给陈爱莲唱一段。听完后她说:“你想跟我学戏,你有什么本事呀!” 魏四在家看林场时,跟人学过少林十八法,魏四就地给陈老师打了一套拳,见魏四手脚利索,动作麻利,再加上魏四大表舅在一旁说情,陈老师答应收魏四为徒弟。磕头后,老师给了魏四一段戏《小拜年》,把词写给魏四,让魏四自己用调套词,唱的不对了老师纠正,《小拜年》有二百多句唱词,老师睡一觉的工夫魏四就背了下来,老师见魏四还算聪明,从心里承认了我这个学生,带着他在城里、乡下游走。

一年多后,长白山脚下通江市地方戏团招收学员,团长是李爱媛。艺名叫九月霞。她看魏四身体形象一般,就没要魏四。魏四继续跟小班唱。第二年通江市招会唱戏的演员,通江市地方戏团托人找到魏四,魏四倔脾气上来了,心想当初你们没要我,现在我还不去呢。后来,李团长开着轿车亲自把魏四接到团里。魏四跟李团长在城里唱了几天,感觉没味,就要离开。李团长急了问为什么?魏四答:“我的艺术在山里、在乡下黑土地上。”无奈李团长只好放他走。

魏四又成了乡村一个民间艺人,农村红白喜事少不了他。慢悠悠富裕起来乡下农民,有了物资生活,但也需要文化、精神文明相伴。他给四方八邻老百姓带去了欢乐,“天道酬勤”也获得了收成。关于花家堡子村精明都落到魏四一个人头上的老话。孙楚丽小时候就听讲过。魏四上学一直上到了县中。魏四当红卫兵一挥手人人都跟在他后面跑,屁颠颠地跑,一直跑到省城、山海关、进京城,跑丢了鞋,但也乐此跟随。改革开放魏四眼珠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然后就赚一笔钱回来。如此之类。魏四的爹是个歌师,方圆十几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都请他上门去唱。红喜,唱戏,白喜,唱丧。日子再苦,从没见他家苦过。魏四的爹死后,家里老母没人照顾,魏四就不再出门。魏四接下他爹的事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魏四当然比他爹唱得好,魏四他爹是一个人唱,可魏四自己拉起了一个班子,名字就叫“魏四班”。倘有人要请唱班,只找魏四班就是。魏四骑个自行车,东村跑西村串,一家喊几嗓,吹唢呐、敲鼓、扯胡琴、打板的,一下子就找齐。魏四班又吹又弹又拉又唱,百般武艺,奉献给乡下关东父老乡亲。魏四嘴能说,又舍得做,结果做得比他爹名声还大。魏四在村里最早盖砖房。红瓦白墙,屋中间吊着电灯,晚上灯一亮,明晃晃照人脸,看红了村里多少人的眼睛。魏四的本事在于不管世道如何变化,他都能赚钱到手。孙楚丽的远房两位大表哥,一心想做魏四这样的人。上江南下广州,皮都脱掉三层,回来时跟出门时一样穷。其中一个还闹下一身花柳病。一边魏四看得哈哈大笑,他笑起来像风声呼啸,那风从你头上刮过时嘶嘶炸响,让人恍然觉得他的肠子正在被他一根根地笑断。孙楚丽两个可怜的两位大表哥干完了乡下农活后,只好在魏四的笑声中回到他们的老地方——那张折断了腿麻将桌上。魏四说,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你们碰破了头明白这个道理么?干这个的就别想干那个,干那个的就别想干这个。这是天数。你们想改就改得了吗?

魏四已经快三十七、八了,平日里走道一阵风似的,像个男人,可是一遇到扎堆的人群或田间三五个劳动的叔叔婶婶,他就擅于表演:离远看活像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东北老太太,离近看才知是一个纯正的大男人。他身体本来还算长寿健康,可就喜欢拎着长烟袋,像东北老太太一样弓着腰,迷着眼,边走边吸旱烟袋,脚向外撇着走。魏四脸皮本是细皮嫩肉,而他却用花妆粉料把这张脸涂抹像山上榆树皮一样老,疙疙瘩瘩。而孙楚丽的爹比魏四大上十岁不止,看上去却比魏四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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