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色魅影

瞿南从内蒙回来后,先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等腿上的伤好了才回到渭水的北塬。这些日子,他整日恍恍惚惚,心里闷得发慌,便又跟着广播学起了外语。这天,张从军捎话说陈爱武要来找他借书,也想跟着广播学外语。瞿南知道这借书的含意,自打他认识陈爱武,就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情感的渴望,而他却竭力去回避。他觉得他与吕红之间感情是蒙沌岁月天成地造的一段感情,没有丝毫的伪装、没有半点的做作,这种感情曾无数次地让他遨游在无限的遐想中,会一辈子都伴随着他。于是,他把那本教材用纸包好,写上陈爱武的名子放到邮箱中寄走了。

书寄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张从军骑着自行车来到瞿南家门口。他把两手拢起来形成一个喇叭状态,对着他家吹了几下。瞿南他妈说:“是你同学找你的吧?”瞿南说:“我出去看看。”出了家门,他见张从军正从自行车后座往下抱一个大西瓜。张从军一见他就喊:“快来帮忙,这三十多斤重的大西瓜,也不知是咋从地里弄来的。”

瞿南不解地问:“你怎么想起来给我弄这么大的一个西瓜来。”张从军神秘地笑笑说:“你就别问了,等会儿跟我走就知道了。”两人把西瓜抬进屋,瞿南他妈忙着要切西瓜。张从军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笑眯眯地说:“大妈,不用了,我和瞿南还要去办点事。”说着,拉着瞿南就出了门。瞿南假装生气地说:“天这么闷热,你不说啥事,我就不去了。”“爱去不去,反正我把你领去就回家去了。”张从军一脸坏笑地说。

两个沿着一条青砖彻成的小路来到了图书馆前。暑期,这里静悄悄的,若隐若现的一弯月亮,从明伦殿旁边那棵硕大的老槐树上斜着洒下片片点点的光来。一阵晚风吹过,俩人忽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此情此景,使瞿南想到了一部朝鲜电影中的恐怖场景,他心中一阵惊悚,悄悄地拉了一下张从军的衣襟。

“学校一放假,这怎么变得这样静。”瞿南自言自语地说。张从军有点神兮兮回了他一句:“刚才倒没什么感觉,你一说我也觉得这里晚上怪糁的。以前咱上学时晚上经常来这,怎么就一点没感觉。”瞿南想了想说:“可能和季节有关系。听说,当年捻军就是秋收前后把县城打下的。不少有钱的、当官的被绑到这里砍了头。也许,这阵子他们都出来溜达了,只是咱们身上阳气足他们不敢碰罢了。”张从军说:“这怎么也比我们知青点好多了。那里晚上一片漆黑,黑得让人发慌。你说也怪,我从来就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可有一天晚上,我拉开门出去撒尿。一泡尿撒了一半,一回头朦胧中看到有个人斜倚在窗户旁边。我把眼睛揉了下,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一捆高梁杆。我心想那个懒人耍奸把烧火的柴丢在窗户下,便走上前想把那捆柴挪开。哪知我手刚一碰,那柴禾竟呼哧一下奔了个八丈远。我竟然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动不能动,只觉得嘴里发苦、发涩,一个字也喊不出来,远远瞧见那东西从院墙上画的那个白圈圈钻出去了。那白圈圈是吓唬狼的,我们那里几乎家家院墙上都画这个。”

说到这,张从军朝瞿南看了一眼,见他似听非听就转了个话题。“你比我们有福,可以留在城里,而且还有人天天念着你。我给你说吧,那西瓜可不是我捎来的,是陈爱武给你弄的。你到底有什么好的,让知青中的玫瑰花对你那么好,难怪我们知青点有一股醋味。亏你没下乡,这眼不见为净。要是你在知青点,没准天天有人想揍你。”瞿南嘿嘿地笑着说:“我正听得入神,你怎么就打住了。我小时候在外婆家住过,你刚才说的那东西或许是狼。算你小子命大,那狼说不准是个发情的公狼,那晚是冲着女知青去的,对你没兴趣,否则,咱俩今晚也见不上面了。”

俩人正说着话,就见一束手电光闪了一下,从大殿前的排坊下走出一个人来。瞿南冷不丁被冒出的人吓了一跳。张从军嘿嘿一笑,“这一下真是狼来了,可不是大灰狼,而是一个漂亮的女郎。”陈爱武用手电照了一下张从军说:“什么女郎、男郎,你是知青点的团支书,可不兴叫这资产阶级小情调的称呼。”张从军笑着说:“得,我知道瞿南一来,我就多余了。记着,欠我的西瓜得补上。我可是背着护花使者名,在知青点哥们恶狼般闪闪发亮的眼光中,顶着波浪滔天的口水送你来的。”说罢,他把瞿南朝前一推撒腿跑了。

陈爱武刚才和张从军拌嘴时还觉得嘴皮挻利索的,这阵单独和他在一起反倒不知说什么了。她低着头,看着从青砖缝中窜出的毛草在月光映衬下随风一抖一抖的样子,心里越发紧张了。来之前,她想了许多话要对他说。她盼着瞿南问她点什么,使这凝固的气氛活跃起来。瞿南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默不吱声地走着。终于,还是陈爱武先说了。“瞿南,省城文工团要招我去唱样板戏。”“哦,真不容易,真是太难了”,瞿南若有所思地说。“不难,团长说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去。”陈爱武看着瞿南。

瞿南似乎这才听明白了她的话,连忙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你要去文工团就想起一个人来。他下乡五年多了,几次招工都没轮到。当年送他们下乡时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可去了后,再想回城可就难了。说到这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又说:“算了,不提这事了。”

陈爱武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但她马上接着话茬说:“我是在地区文艺调演会上被文工团看上的。”瞿南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敏感,忙说:“我知道你打小就京剧唱得好,靠得是真功夫,现在只要样板戏唱得好就吃得开。前几天,街道居委会还找上门来,问我会不会唱京剧,要是会立马就可参加街道‘样板戏汇演’。当然不是白参加的,这对今后当兵、招工都有好处。你还别说,我这几天真跟着广播唱了唱。”

陈爱武一听来了精神,她脱口说:“那你唱一段给我听听。”瞿南使劲咳嗽了声,又摆了摆手说:“我唱不出来,再说了,一下子我也不知道唱那段了。”陈爱武用鼓励地眼神看着他说:“你喜欢唱哪一段,我给你拉个过门,起个调。”“就那段,杨子荣对小常宝她爹唱的那一段。”瞿南压低嗓子唱了起来。“好,好”,陈爱武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轻声地鼓励着他。唱了一阵子,瞿南摇着头说:“我看来不是这块料,没唱几句就口干舌焦的,嗓子黏乎乎的,像是沾了什么东西。”陈爱武立马说:“吃些西瓜能清热润嗓。大队的瓜园子今天开张,我带了一个来。”瞿南有些欠意地说:“这么大老远地还捎个西瓜来,你带回去吃吧。”陈爱武笑着说:“明天我就上省城了,这会儿就我妈一个人在家,你留着吃吧。”瞿南好像想起似地问:“听说你还有妹妹?”陈爱武说:“她比我小好几岁呢,从小养在我外婆家。前一段回到奶奶家住了些日子,住不惯闹了几场病,加上外婆想她就把她接回去了。”

俩人顺着大殿前的青砖路朝前走着,说着话。这会儿月光已经隐去,图书馆前一片漆黑,硕大的老槐树像一只隐藏在黑幕中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突兀在那,就连那高大的石牌坊也被黑夜吞噬得无踪无影。瞿南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陈爱武心里也忽然静得发慌,她整个身子紧紧地贴着他,眼睛不停地朝四周张望。这时,隐去的月光又从飘散的云层中泻下几缕光来,四周静谧得连一丝声响声都没有,只有墙角、树梢和上百年来被无数人踩得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面,在月光中闪现着。

突然,陈爱武看到一个高高的影子从前边不远奔过。她猛然一惊,吓得尖叫一声,死死地抱住瞿南不放。老槐树上栖息的一群鸟也被惊吓地扑愣愣地直冲天空。

瞿南也看到了那东西,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陈爱武就惊叫了起来。他的心也砰砰地跳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陈爱武的胳膊。那高高的影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晃悠悠地慢了下来,从影子尖尖的顶上忽地亮起两只像眼睛一样的东西,然后一窜一跳地朝他们奔来。他俩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灼热迎面而来,伴随着这种灼热,飘过一股河塘淤泥所特有的水腥味。正当俩人惊诧时,面前突然跳跃出一片蓝光。蓝光过后,那高高的影子竟然变成了红色,只不过不是经常见到的那种红色,而是一种浅浅的粉红,就像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滴了几点红墨水,而后这张纸又被雨水冲刷后显现出的那种红色来。

这种红色瞿南依稀记得他在哪里见过。恍惚中,他想起来了。秋天,在渭水岸边的红柳林中,有一种精灵般的鸟,它的嘴就是那种浅浅的粉红。这种鸟有一种奇特的本领,能够像箭一样从河岸的高空直窜到混浊的、粘稠稠的水里,啄出它想吃的东西。这种鸟来无踪去无影,你想见它时见不到,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要见它时,它却会突然地掠过你的头顶,跳跃在离你不远的树枝上。

当地人说,如果你在渭水岸边听到它清脆的叫声,千万不要停下脚步凝视它,要赶紧走掉,否则它能把看过它的人记住。一旦被这种鸟记住了,那么,这个人的生命就可能在冥冥之中寄附在另一个世界某个灵魂上。为什么呢?因为这种鸟特别富有怜悯心,它会在一个人灵魂出窍的那一刻接受到一种叫“质线”的光。如果死去的人寿终正寝,那么这种光就会穿其身体而过,不会产生什么感应;如果这个人是被人冤死的、被小人诬陷屈死的、被奸夫淫妇合谋害死的、遭人嫉妒暗算整死的,这些冤魂便会把自己的一腔积怨、满腹悲愤、万般不平化作缕缕“质线”,依附在这种飞翔在“阴阳”之界、“人鬼之间”的精灵身上,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苦守挣扎,期待这个精灵识人辨相,把自己的愿望转化到芸芸众生一位质朴方正的人身上,而无论是哪一个人,一旦承接了这个冥冥之中的冤魂之托,就背负上了为受托冤魂鸣冤叫屈的使命,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叫加伦的女孩,一旦穿上那芭蕾魔鬼莱蒙托夫用魔杖点过的红舞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她必须一直接跳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就在俩人惊恐万状的,不知所措的刹那间,眼前的一切却突然都消失了,似乎什么全没发生过,唯有刚才那轮时隐时现的月亮透出了云层,泛着柔和微黄的光亮。瞿南和陈爱武静静地站在那儿相视着,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俩人才缓过神来。瞿南轻轻把她从自己怀中推开,然后用手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疑惑地对她说:“这是怎么了,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陈爱武默不吱声地看着瞿南,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惊恐的一幕中缓过来。瞿南用脚使劲地在地下跺了跺,肯定地说:“这的确是真的,我是个胆大鬼,什么狐精幽灵从来都不信,可刚才看到的究竟是啥呢?”

这时,陈爱武了也逐渐平静下来,她理了一下衣角,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这世界上哪有鬼呀,有人说人死了就变成鬼了,受阴曹地府管。要真是这样,那阴曹地府可早就盛不下了,这世界上不到处都游荡着鬼。我小时候胆子小,就怕听鬼故事。邻居家的坏小子晚上披上红被面,头上绑着鹿角吓我。”说到这,她朝瞿南靠了靠,悄声地说:“不会是谁吓唬我们吧。我们俩一时受惊,神智被魇住了,才出现了幻觉。”

瞿南似乎不太理会她的话,他仰头朝天看了一下,什么也没说。陈爱武忽然间觉得他的这一举动有点与他的年龄不相符,显得过早的成熟。她有点懊悔不应该选择这一个夜晚来找他。但同时,她暗自又有点庆幸,如果没有刚才那一幕,她怎么也不会那么自然地就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想到这,她的脸忽地一下热了起来,脑子里闪出许多梦里与瞿南在一起的事,脸上的热又一下了窜到手上,整个身体都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她小时候在奶奶家生活了很长时间,就像男孩一样在玉米地、芝麻田、杏树林里撒野。她当回到县城时,长得亭亭玉立,发育得几乎完美。可惜,那个年代人们从来不敢公开谈论女人美不美的事,怕被人说成是颓废、萎靡,甚至被告密,说不定哪天被下放劳动。但陈爱武还是能从蹲在地上、骑在自行车上、把鼻子贴在窗户玻璃上的人,那刺辣辣的眼睛里知道自己比一般姑娘受看。

陈爱武骨子里有一股敢恨敢爱的野性,虽然现实当生活中的许多磨砺,使她觉得乖巧不失为一种明智的生存之道,但是在与瞿南的关系上,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她觉得他的气质很特别,至于怎么个特别,她也说不上,就是感觉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有一次,张从军告诉她瞿南他爸是外省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个省在她的记忆中是一幅美丽的江南画,于是在她的梦境中出现了游动的鱼、出现了落日余晖下的船桅,出现了瞿南。他穿着黄色的军装,军装上缀着褐色的有机塑料纽扣。那纽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她送给了瞿南。每次从梦中醒来她都觉得奇怪,怎么又做了这么一个梦。

瞿南这会思绪很乱。突然间,他想到了远生,想到了吕红,想到了吕浩。以前,他脑子里的这些事是分散的、不完整的,这会受了惊吓反而觉得这些事一下子被一条线串起来了。每一件事都是一个环,每一个环又都像被使了魔法一样把你紧紧地套住,让你动弹不得。一个人的生命再鲜活也无力与它们抗争。他曾经怨过吕红的妈妈为什么要把她带到遥远地方。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些环串起来一步一步把她逼向了死亡。这不是她妈妈的错,那是谁的错呢?他又想不明白了。他忽尔又想,刚才,那跳跃着的高高的影子不会是吕红吧?如果是,那阴间比人间更可怕,一个美丽的女子竟变成了让人恐怖的模样。他又想到了那精灵般的鸟,也许那才是吕红的化身。这美丽的红嘴鸟要告诉自己什么,是吕红想念自己?还是她有一腔冤情无人诉说?想到这,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对于吕红的远走,他竟然那样的麻木,而对她的离去他又显得那样的无奈。想到这,他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陈爱武这会儿正在琢磨瞿南想啥,突然间听到他的叹息,知道他又跑了神。她想这会无论说什么,恐怕他一时都无法接受,倒不如不说。她默默地陪着他走了一段,瞿南突然回头问:“你在渭河边看见过一种红嘴的鸟吗?”陈爱武想想说:“我去红柳林中玩时,倒是看见不少美丽的鸟,是不是红嘴我真是没在意。”瞿南停了停认真地说:“我看到过。不过,不对呀,那次是和吕浩、吕红去渭水边捉螃蟹时经过红柳林看见的,那鸟也不能那么早就告诉我什么呀。”陈爱武听着他没头没脑的话,知道他又想起了吕红,心想这真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真情男子,又想到明天要孤孤单单地去省城,禁不住掉下了眼泪。

瞿南发现她突然哭了,心想人家一个女孩这么大老远的跑来看自己,却受了冷遇,便笑着说:“你看都快到校门吗,我送你回家吧。”陈爱武心想:“我本来是想让你明天陪我去省城报到的。这阵子你就是送了,那也是人送心没送。况且,也是我央求的,倒不如就此分开,大家都想想再说。”便客气地和他打了招呼告别了。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我们青春时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