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吕浩出事

这天中午,瞿南在家里闲着无事,他找一来本书正要看,突然听到有人在外边喊他。他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吕浩。他跑出门去,见到吕浩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院子外边。

自从吕浩去地区培训班学开拖拉机后,瞿南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吕浩一只手扶着车,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说:“答应的你的事总算弄好了。”说着,他从挎在身上的黄军包中,拿出一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瞿南高兴地叫了起来。

当时,半导体收音机刚刚开始流行,价格贵,大概要一个人两个月的工资才够买一个,而且还要凭专门发的票,而要搞到一张这样的票比旱天盼场雨还要难。吕浩脑筋活,自己捣鼓装了一个带到知青点用。瞿南想听,借过几次,觉得挺好,便央求吕浩给他也装一台。吕浩答应他半年多了,今儿总算给他弄好了。

吕浩把自行车锁在院子里,两人来到学校图书馆前的大院子。吕浩告诉瞿南,刘明可能要去当兵了。他有些无奈地说:“我们知青点上最老的知青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几年了,胡子都快梳成小辫子了也走不了。”

瞿南问他平日干活累不累。吕浩说:“累倒不累,只是尽干些窝工活。生产队一千多人,只有二千多亩地。山坡地一年只种一茬,五十多名知青经常没活派,闲得无聊就跑到外村去打架。”

吕浩说到这看了瞿南一眼,知道他还没这方面的体会,便把话题岔开了。送走吕浩后,瞿南回到家里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木箱,他把半导体收音机藏在里边,他怕他爸说他,等他们上班后再拿出来听。

这些天,瞿南天天盼着有新电影放映。这样,他好叫吕红一道去看。星期二,学校组织高中几个班去县城南边的曲水河畔帮助农民学“大寨”。去时,同学们排着队,唱着歌;回来时,大家干了一天的活,都累了,走着,走着,也就你一团,我一伙地分散开了。瞿南戴着一个麦秸杆编的草帽,远远地走在吕红后边,他想跟吕红说点话,可同学这么多,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

走了一阵,快到县城了,县中的水塔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了。吕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弯下腰系鞋带子。这时,瞿南正好走到她身边。吕红轻轻抬起头看了看他,悄声地说:“你到我家门口,我等着你。”瞿南脸一红,“嗯”了一声,依旧低着头,加快脚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瞿南站在吕红家小院门口徘徊了好久,也不见她来。正在焦急时,吕红急匆匆地赶到了。她一见瞿南就说:“我们班的王晓菁眼睛可真尖,她说看到我和你说话了,我说没有。她说有没有,我都得陪她走回家。我俩坐一个位子,我只好陪她回家了。”

吕红见瞿南还站在院门外就说:“我妈学校也组织学农劳动了,要很晚才回来,你进屋吧。”瞿南跟她进了屋子。吕红从她睡觉的床下拿出一双布鞋,转过身对瞿南说:“踩了一脚泥,我换双鞋子。”

瞿南“哦”了声,下意识地看着吕红,没想到吕红竟红了脸。她对瞿南说:“我袜子也湿了,连袜子一起换掉。”说到这,她停下来看着他。“你怎么不换了?”瞿南不解地问。吕红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你看着我,我怎么换呀。”听吕红这么一说,瞿南不觉耳根一热,连忙把头转了过去。吕红换上布鞋,他发现她脚上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亮亮的,竟然冒出了一句:“你穿布鞋好看。”

“那我以后就多穿布鞋。”说罢,她从床底下拉出一只带格子纹的帆布小皮箱,轻轻捧出一台老式的留声机插上电,然后把窗帘拉上。留声机里传出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美妙乐曲。这声音,时而欢快跳跃,如歌似舞;时而委婉凄凉,如咽似泣;时而时空变幻,天上人间。初听时,瞿南的每一个神经似乎都被调动了起来,慢慢地心情随着乐曲开始舒展,继而情感渲泻似惊涛拍岸,似江河决堤。他心想,这世界竟然还有如此能与心灵相融相通、摄魂销魄的东西。

当乐曲戛然而止时,瞿南已经是泪流满面。这时,屋门突然缓缓地推开了,吕红的妈妈轻轻地走了进来。吕红急忙擦了擦泪水,随手也递给瞿南一只手帕。瞿南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冯老师。”

吕红妈示意让他俩坐下。她说:“这唱片是吕红她爸爸上大学时在上海买的,我一直偷偷地藏着,偶尔也拿出听听,多美啊。”吕红告诉瞿南这是《梁祝》,讲的是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这个故事,瞿南小时候坐在外婆家的山桃树下听过多少次,可他没想到这故事竟能用一种美妙的乐曲讲述出来。

吕红她妈说:“孩子,喜欢听常来,可出去不要讲。”瞿南点点头。这次在吕红家听《梁祝》的感受,他多少年以后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后来,他听过各种乐曲,可是最能使他在沮丧中得以慰藉,在挫折中得以振作,在得意时得以平静的始终是《梁祝》,而每次《梁祝》曲声响起,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出吕红。

从吕红家走后,瞿南又在学校遇见过吕红几次。每次她见到他,都略微一停步,低头用眼睛从脚尖飞一般地看他一眼,然后一笑就走了。他们约定在学校什么也不说,以免同学说闲话。

一天下午,班级正在开会,班主任坐在讲台后边,手里拿个笔记本埋着头写些什么。班级每个小组都要推荐一名同学发言。瞿南也是小组的发言人,他坐在座位上用两只手支撑着头,听同学发言。这时,他看到一个身影在窗前晃动了一下就不见了,一会儿这身影又出现了,这回他看清楚是吕红。他知道吕红没事是不会找他的,可这时,又不能走,他就耐着性子在座位上又呆坐了一阵,这才走过去对班主任说他肚子疼得要命想请假。班主任问,要不要派个同学送他到校医务室?瞿南急着要走,连连摆手说:“莫事,一阵就好了。”说完,他就捂着肚子跑出了教室。

出了教室,他见吕红远远地站在一颗梧桐树下。看到他来了,吕红转身向校门走去。瞿南远远地跟着,他原以为吕红会找个僻静地方给他说什么,可是吕红一直走进农科所家属院,进了家门。瞿南犹豫了一下也推门进去了。

吕红见他进来也不说话,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瞿南急了问道:“怎么了?”吕红还是坐着不说话。瞿南又问:“你妈呢?”吕红依然不吱声。瞿南心里着急,可又不好再问,站在床边看着她。过了一会吕红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瞿南心里更急,便说:“你不说,是不信我。”

吕红用手胡乱抹了一下眼睛说:“我哥出事了。”瞿南一听心就揪了起来,连忙说:“你莫急、莫急,慢慢说。”吕红告诉他,今天下午,上边来人通知她家吕浩偷听海外敌台被抓走了,她妈刚跟着来人去知青点了。她本来是要和她妈一起去的,可她妈不让她去。现在她哥关在公社,说是要接受批评,她想去看看她哥。瞿南想了想说:“行,但是现在天快黑了,到知青点得走两个多小时,要去咱俩一起去。”吕红焦急地问:“那你咋对家里人说?”“先去再说,回来后就告诉家里说去刘明那里耍了。”瞿南果断地说。

瞿南和吕红两个出家属院时,还是一前一后,到了县城边上,俩人便走在一起。瞿南抬头看了看说:“时候不早了,咱走着去得好半天。你等一下,我去黄祥家借辆自行车,很快就来。”瞿南家里刚买了一辆自行车,可他知道这时,不能用家里的。他跑到黄祥家也不说啥事,叫他赶紧把自行车推出来。黄祥本来就是个利落人,加上他爸长年在外出车,这个家他说了算。他把自行车推到瞿南跟前说:“你只管用,只是骑时小心点别弄坏了,特别是别碰掉了漆。”

瞿南骑车赶到吕红站的公路边叫她快上车。吕红上车后,瞿南把身子挺起来,飞似地朝三十多里外的知青点赶。哪知,刚骑了一半路,天就开始下起雨来。下了一小会儿,雨中又夹杂着米粒大小的冰棱子迎面砸了下来。瞿南大口喘着气,回头对吕红说:“你哥的事肯定有冤情,现在都快阳历三月底了,还下冰棱子。”吕红说:“我哥平日里胆小得连个鸡都不敢杀,这阵子还不知给吓成什么样了。”

走了一阵,吕红从口袋掏手帕,把手伸到瞿南前边,擦了擦他脸上的冰水说:“你歇歇,我来骑一阵。”瞿南说:“不用了,前边就快到了。”吕红也不再说什么,坐在后座上只管跟着走。俩人一到知青点远生就迎上来,他气喘吁吁地说:“吕浩关在公社一间房子里,他妈被几个人带去写材料了。我们要去看,那些人不让。”瞿南说:“去了再说,咱得抓紧点。”

公社大院离知青点不远,三人一阵小跑就到了公社大门口。进到院子,看到院子中间有个大一点的房子亮着灯,门口有两三个人,其中有个像民兵,手里拿着一只上了刺刀的枪。

瞿南走上去问:“我们能不能见见吕浩和她妈?”那人一脸庄严地问:“你们是他什么人?”瞿南说:“我是吕浩同学,这是他妹妹。”那个人听后走进了房里。过了一会儿,他急步走出来说:“你俩来得正好,跟我走吧。”远生也要跟着去,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没有关系的人就不要去了。”

跟着那个人进了房间,瞿南原以为能够看到吕浩,可房间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床、桌子和板凳。这时,从门外又进来一个矮个子,他们面对着瞿南和吕红坐下。其中一个威严地说:“你们不来,我们还要去找你们。吕浩不仅偷听敌台,还狗胆包天,给中央领导写反动信,恶毒攻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我们今天就是想调查一下吕浩平日的表现。你们俩,特别是你,吕浩的妹妹,要大胆揭发他的反动言行。这样呢,对从轻处理他的问题是有好处的。”

那人边说边用手指吕红。吕红这时,反倒显得并不紧张,她只是急促地问那人:“我哥、我妈在哪?”“你哥在哪,你不要问,问了也不告诉你,他性质已经是敌我矛盾了。你妈吗,在写交待材料。”那人冷冷地说。

吕红把手一甩,冲着那俩个人喊到:“我哥上高中时就是全县学毛著的积极分子,他听收音机是为了学外语,以后更好地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服务,根本就不是偷听敌台,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吕红的举动使这俩个人十分恼怒,其中一个站起来,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你还反了不成,小丫头,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要是不老实,我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吕红一下给那人吓住了,她愣愣地站在那,不知道如何是好。瞿南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示意她坐下来。他有些讨好地对那俩人说:“别发火,咱可都是无产阶级兄弟姐妹。我看你们俩像是民兵老大哥吧,我们俩也是县中的基干民兵。不信,你看看。”说着他把一个硬壳的小本举到那位发火的人面前。

“放屁,你别给我套近乎,你人不大,鬼还不小了。”说着他一把夺过瞿南手中的小本朝地下一摔。只听“啷”的一声,小本不知飞到哪去了。一枚红色有机玻璃的圆形像章碎成了几片。瞿南见状大喊一声“不得了,这下可不得了,这可是铁证啊,你竟敢当众毁坏像章。”

那俩个人伸着头,弯着腰朝地下一看,顿时脸色都吓白了。那个矮个子对着刚才摔小本子的人喊到:“你猪脑袋啊!”。这时,那个刚才摔小本子的人突然冷笑了一声,冲着瞿南挥了一下拳头,厉声地说:“你小子别吓唬我,这是我摔的吗?是我摔的吗?我看是你自己摔的,你才是反革命。”

瞿南知道他是想耍赖了,便毫不示弱地用拳头朝桌子上一砸,大声说:“你想赖,说明你心虚,你害怕了。这本子和纪念章是县武装部刘政委在‘全县民兵积极分子大会’上亲自奖励给我的。你想不承认吗?我告诉你,这本子上早就沾上你的指纹了。县革委会冯副主任,知道吗?就是专门管反革命案件的那位冯副主任,就和我们家住一个大院,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他请来?”说罢,他又用手指着那个矮个子说:“你知道什么是包庇反革命吗?本来没你的事,你要是包庇他,就不怕你也成了反革命?”

顿时,房子里静下来了,静得似乎空气都凝固了。片刻,那摔本子的人抢先打破了沉默。他慌张地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把两扇门关上。然后用央求的口气对瞿南说:“兄弟,你是基干民兵,咱们就是一路了,这不是自已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今天,啥事也没有。兄弟,咱说不定哪天还要一起打靶呢。”

说着,他用手戳了戳站在旁边的矮个子。那矮个子显然是想息事宁人,他走上前拉着瞿南坐下,堆起一脸笑说:“是啊,还是你刚才讲的那句话,都是阶级兄弟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这样吧,你说这事咋办。”

瞿南朝吕红看了一眼。“你们把吕浩放了,让他回家。对了,还有吕红的妈。”听了瞿南的话,那俩人差一点给他们下跪。“老弟,吕浩的事是县里直接办的,就是把我们俩杀了也办不了,至于她妈的事,我俩得出去一趟给管事的头说说。”瞿南心里明白,吕浩的事这俩人是指望不上的,于是他朝吕红点点头,转过脸对那俩人说:“我们就在等着你们回话。”

那俩人见状,连忙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匆匆跑了回来。“行了、行了,吕浩的妈已经去知青点了。”

瞿南弯下腰迅速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用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包好,拉着吕红撒脚就朝知青点跑去。到了那里就看见刘明等人正陪着吕红的妈坐在一间大房的坑上,周围还站着好几个知青。吕红妈一见吕红便忍不停地用手擦眼泪。刘明说:“大姨,现在哭也没有用,他们不让见吕浩。明天一早,我托熟人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打听点什么出来。”

当晚,刘明找到生产队长,借来一辆手扶拖拉机。他驾着车,让瞿南把自行车放在车箱里,把他们几个人送回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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