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瞿南刚跨进校门,突然从门边的一棵硕大的冬青树后闪出一个人来,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吕红。吕红朝四周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便迅速地把一个小纸条塞到手他里,快速转身走了。瞿南心里一阵兴奋,他迫不及待地走进教室,拿出一本书把纸条夹到书中间打开一看,是一张晚上的电影票。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他走进电影院找到了后排的座位。
那个年代,县城的电影院摆的是暗红色的长条木椅子,中间没有扶手,椅背上有一个椭圆型小铁片,上面写着座位号。瞿南坐在椅子上,心里紧张得都不敢朝四周看。直到电影开始,他才看到吕红戴着个大口罩走了进来,若无其事地坐到瞿南右边的空位上。电影开始前,他们俩谁也不朝谁看,眼睛直直地盯着银幕,直到电影院的灯全关了,俩个人才相视一笑。
时间过了三十多年,瞿南还记得,那晚放映的是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这是那个时代少有的一部让人能够真实感到男女之间爱情的电影。特别是电影里那个女演员,让许许多多人感受到,除了样板戏中一个个“铁女人”外,这世界上还有活生生的、能让男人感到女人就是“女人”的女人。
据说,这部电影在县城放映了七天。许多男人,也有不少女人连续看了七天,甚至能把其中的大段台词都倒背如流。电影放到一半时,吕红把手悄悄地放到瞿南的手背上。瞿南只觉得整个脸都被血充得发涨,他没有敢去握她的手,只是在感受着一种平生未曾感受过的心跳。
电影散场后,俩人随着人流走出了电影院。吕红加快步子走在前边,瞿南远远跟在后边,他想一直把她送回家。走到小巷口时,吕红把脚步放慢了,显然是在等他。瞿南走到吕红身边,四处静悄悄的,暗淡的路灯把俩人的影子拉得细细的、长长的。吕红摘下大口罩对他说:“你送来的鱼差一点把邻居家的猫弄死了。”
原来,这院子的猫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闻到鱼腥味了。这半铁桶鱼一下子招引来十几只猫。猫围着铁桶不知道如何下爪子,有个大胆的爬到铁桶上边,伸出爪子去捞鱼,结果一下子掉进了桶中。听到猫的惨叫,吕红才发现了窗下放的半铁桶鱼。
瞿南悄声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送去的。”吕红笑笑说:“我妈猜是我哥叫人送来的,可我一想就是你,别人不会往我家送东西的,为了让我妈高兴,我就说是我哥让人捎来的。”
瞿南说:“你说的也对,我就是你哥嘛。”俩人说着话就快到吕红的家了。吕红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吱声,然后快步子走进了院子。瞿南站在青砖砌成的院门外,直到她的背影从电杆上泻下的灰黄色光线中消失,才慢慢地向自家走去。
转眼一学期又过去了,寒假里热闹的学校变得冷冷清清。大白天,瞿南一个人在图书馆前的院子耍倒不觉得什么,可是一到了晚上,他就不敢去那。白灿灿的的月光下,图书馆屋檐犬牙交错,落下一团团怪异的黑影,两棵大槐树一高一低无声地对视着,显得凄然沧凉。图书馆前半米高的夯土台是大成殿的地基,再往前是一片开阔的灰砖地,然后是两排树干上或长满疙瘩,或被雷电劈裂后又拥拢在一起的柏树。柏树前面是一座青石大牌坊,这牌坊正中原有几个大字,那个年代时被人砸得稀烂,以至瞿南从来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每到黄昏降临时,他从那里走过,就觉得长满蒿草的砖缝中有一双忽隐忽现、灰蒙蒙的眼睛看着他。而且,他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跟着他到哪里。每到这时,他心里就有点怪张从军了,这事是他惹出来的。
刚放寒假的第二天,他们几个去黄祥家里耍。黄祥家窗户后有一个堆放杂物的院子,靠墙长着一棵粗拉拉的洋槐树,树下放在着几个石墩子,他们几个经常聚在那里“凑故事”。那个岁月,还不兴讲段子,就是偷着讲几个段子,也在学校流传不开来。男同学嘴里悄悄流行的是“第二次握手”、“一只绣花鞋的故事”。哪个同学要是能讲一个全本,一定会得到大家的崇拜。
这天,他们一坐下来,瞿南用手拍了一下叶中生的肩膀说:“顺着来,今儿轮着你了吧?”叶中生连忙说:“桃花岭的鬼故事,我不是刚讲过吗?再听也啥意思了。”
瞿南想了想说:“从开始,今儿从张从军这轮起。”张从军嘿嘿笑着说:“我肚里那点货早就倒光了,今儿光带了个耳朵来,要么,你把我耳朵留下。”黄祥推了一把他说:“贼娃子,别耍赖。不讲,你就拿大顶,把听进去的故事都给我从肚子里倒出来。”张从军生想了想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看了,比听故事还带劲的。”
大家跟着他来到县二中后边的一座小楼。这里原是县城唯一的一座西式建筑,是当年英国传教士修的基督教堂的一部分。解放县城的那一年,教堂圆形尖塔顶被炸弹削平,后来修复时,干脆就把教堂后半部分建筑拆掉了,又把前半部分改建成一个很实用的楼房。后来,这里成为县二中的行政楼,教务处、医务室都在这幢楼上,大家习惯叫它小洋楼。
这里瞿南十分熟悉,以前常来玩。张从军领大家来到楼西侧一间向外突出的房间前。这间房子的门框上贴着一个用毛笔写的、盖着红戳的封条。瞿南有点奇怪地问:“你这是让我们看什么?”张从军摆着手说:“别急,等会就知道了。”然后,他又把大家领到房间西边的窗户下说:“别吱声,爬到窗口上隔着玻璃朝里看,看过你就知道了。”
黄祥看了一眼张从军,又看了看瞿南说:“这有什么,我先来。”说着,他用手往青砖砌成的窗台上一撑,整个身子就上了窗台。他边朝里看边说:“黑咕隆咚,有啥好看的。”张从军比划着说:“不对,你得朝最上边的那块玻璃看,眼睛朝里看。”黄祥用手使劲擦了擦玻璃上的灰尘,把整个面孔都贴到玻璃上,看了一阵,突然两手一松从窗台上跳下来,指着张从军说:“我知道你让我们看什么了。”
瞿南连忙问:“你到底看见什么了?”黄祥嘘了口气说:“想知道你自己看。”瞿南学着黄祥的样子爬上窗台,把脸贴在窗子最上格的玻璃上朝里看,看了一阵,他突然喊道:“眼睛,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事情过去多少年后,他还能记起,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半睁着,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呢。
等大家都看完了,张从军才说:“这房间原来住着一个姓沈的老校医。几天前,他突然半夜在房顶电风扇上拴了个绳子吊死了。因为沈医生的老婆几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又偷跑到国外,学校当时刚放假,几天后,人们才发现他死了。据说,他是畏罪自杀。沈校医尸首被搬走后,这房子一直不消停。他住过的木板床一到半夜就发出吱吱咛咛的声响,而且,隔着玻璃还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一直不愿离开这房子。”听了这些,瞿南感到心里一阵不舒服。回家的路上,他总觉得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老是在他面前显现。
瞿南上小学时就认识了沈校医。记得是一个很热的下午,他在一条长满金针花的小溪边玩耍。忽上忽下、欲停还飞的蜻蜓,让他忘记了停课的失落和孤独,就在这时,他突然间看到一群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人推搡着几个人走了过来。走到小溪边,可能是他们渴了,这些人停下来在溪水里洗手、渴水。这时,瞿南看见一个微胖、皮肤很白,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穿着一身中山装的老人走到小溪边蹲下来洗手。
老人正巧蹲在瞿南的对面,瞿南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老人也朝他看了一眼。老人从头上拿下高帽子,低下头用一只手从小溪里捧了点水正准备喝。突然,一个穿着黄军装的小青年冲了上来,他厉声呵斥说:“谁让你把帽子拿下的?老特务!”说着就像拎小鸡似地抓着老人后领子把他提了起来。老人没说什么,用一脸漠然、无奈的神态看了看那青年,又看了看瞿南,然后,用手理了理灰白色的头发,弯腰又把纸糊的高帽子拾起来戴在头上,站在小溪边一动不动。
记得过了没多长时间,瞿南去县二中找同学耍。当他走到小洋楼前时,远远看见一棵硕大的丁香树上挂满了一串串含苞欲放的丁香花。这棵丁香树可能是当年传教士建教堂时栽的,它的花蕾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粉白色,而是浅紫色,就像是还未成熟的紫葡萄散发着沉沉的香味。
瞿南想摘一束花拿回家,他妈很喜欢这种紫色的丁香。以前,每到花开的季节,他妈都要把一只圆口的玻璃瓶擦干净,装上井里打来的水,然后选一个黄昏的时候,找二中认识的花工要一束丁香。他妈告诉他,这时,采来的花花蕾是合着的,在瓶中养一个晚上,第二天便有了适应性,花期保持得长。后来,学校的花房被砸了,花工也不知去哪了,他妈也就不再养丁香花了。今天,他无意中看到盛开的丁香花,就想起了妈妈看到这花时的欣喜,便快步朝那棵树走去。当他走到树下时,才发现在树冠下还站着一个人,正凝神仰视着从树枝上挂下的花束。瞿南想起来了,这人就是他以前在小溪边上见过的那位老人。他朝老人看了看,老人也看了看他,似乎不记得他了。
瞿南本是来摘花的,这时,站在树下却有点不知所措。老人似乎看出他的窘境,就轻声地问:“你是哪个班级的?”瞿南迟疑地说:“我是县一中的,不是这个学校的。”老人听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也是来观花的,快全开了。”
瞿南心情放松了一些,他对老人说:“老师,这花可以摘一束吗?”老人听后,看了看他说:“我是这里的校医,姓沈。”说完,他转身朝走进丁香花树斜对面的房间,搬出一只长板凳,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他把长板凳放在树下说:“小同学,你扶我一下,然后颤巍巍地站在板凳上,轻轻剪下一束花交给瞿南。
老人从凳子上下来后,瞿南帮他把凳子送回房间。他看到这是一间极小的房间,对着房门摆放着个小木架,上面放着些红药水等东西,西侧是一扇不大的窗子。房子中间拉着一个布帘,后边大概是他睡觉的床了。
瞿南拿着花要走,老人说:“你等等。”然后,他找来一张报纸,又把报纸放在桌上仔细看了好一阵,才把花包起来,缓缓地说:“爱花是好事,等花全开了你再来看。”
瞿南转过身刚要跨出房门,那老人又喊住了他,然后吃力地从床下拉出一只落满了灰尘的松木箱子,隐约可见箱子上画着一把“防雨、防潮”的小伞,看得出这是一只医院装药的药箱。老人把箱盖打开,从里边拿出两本书来,一本是“中医书”,一本是英文书。他微笑着对瞿南说:“这两本书可不是什么“毒草”,我用不着了,你拿去,不上学时翻翻,也许以后用得上。”说到这,他停了停,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打住了。瞿南接过老人给他的书,跨出了门,走了好几步,发现老人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从此,他就记住了这双眼睛。
老校医死后,瞿南又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关于这位老校医的事。老校医年轻时是西安一带有名的外科医生,在德国过留学。他挂牌行医讲个义气,不管是官宦巨贾,还是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因而人缘极好。张学良驻扎西安时,他给张学良看过病,深得赞赏,便被张学良聘为随军军医。起初,沈校医不肯从军,可觉得张学良也是一条汉子,便英雄惺惺相惜留了下来,并娶了张学良部队中一位将军的千金做太太。
张学良被软禁后,沈校医还去浙江奉化一带寻找过他,可没如愿。后来,他离开军队继续在西安一带挂牌行医。凭着高明的医术,他给许多社会名人看过病,包括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的人都找他看过病。正因为这样,建国后,他被排到西安一家医院当外科大夫。有一年,医院动员大家给领导提意见。开始,他什么也不肯提。后来,医院领导亲自跑到他家,对他说你是名医,你不带个头,谁还会提意见。他想了想,就给领导提了两条意见。后来,被下放到这座县城的学校当了校医。
沈校医青年时交往广,认识的人多,1966年,不少外地的单位派人来找他写揭发材料。知道的他要写,不知道的,他也要写,写不出来就是态度不老实,包庇坏人,因而,他时常被拉出去“游街”、罚站。他上医学院的独生儿子,生性腼腆,除了喜好读书,其余一概不问。他所在的那所大学的造反组织几番拉他去活动,他都不去。可后来,这个表面不声不响的人却着实干出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竟然约了几个与他一样闲散在家没事干的年轻人从云南偷越边境跑了出去。
这件事让沈校医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好在他老伴和他相濡以沫,这日了还过得去。可没多久,老伴在陪着他参加了几次批斗会后,连气带吓的病死了。此后,沈校医天天偷着哭,也不想活了。学校放假前,又来了一批外地专案组的人,让他写一份证明材料,沈校医在灯下呆呆坐了半夜就上吊自杀了。对于沈校医的事,瞿南当时也弄不太明白,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利落,总觉得老校医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挺善良的,不像是一个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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