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是一个星期天,张从军提议去后山的水库炸鱼。张从军的爸是县民政局长。县武装部有个姓陈的管理员,给民兵训练时留了不少雷管。这管理员想转业后在县里安排个工作,便隔三差五地往他家跑,一来二去和张从军混熟了。他带张从军上山打过两梭子弹,又教他炸了一回鱼。有一回,陈管理员出去给食堂备货,张从军偷偷从他床底下的箱子里拿了两个雷管,打此以后,他便有了卖派的资本。“那雷管往水里一扔,白花花的鱼就漂了厚厚一层,能拉三架子车。要试试么?眼下,我家的猫都懒得吃鱼了。”
这话他对瞿南和黄祥说过好几遍。瞿南便对黄祥说:“他能不够,咱就让他能一次。”黄祥得意地笑着说:“行,激他一下。我家一年都吃不上一次鱼,看他是‘嘴儿客’,还是耍真个的。”
于是,他们分头约了李跃进和叶中生,提了一只面口袋,跟着张从军来到了后山的水库。到了水库边,张从军显得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自己第一次摆弄真家伙。看到张从军把导火索朝雷管插的时候手都在抖,叶中生拉着李跃进撒腿跑到一棵大树后边,摆着手说:“算了吧,你别把我们几个当鱼炸了,挨了你的雷管,可当不了英雄,评不了烈士。”
张从军的手还是都抖得不行,黄祥推开他说:“我来试试看”。瞿南一把拉住黄祥说:“莫要胡来,你又莫弄过,这东西炸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几个人正说着话,从水库西边跑过来一个人,边跑边高声喊:“哪家贼娃子,敢偷公家的鱼,我要是把你逮住剁剁就喂鱼了。”
几个人听到这声音,便像兔子一样朝水库下面跑去。跑到一个沟边,他们回头一看,那人也不追他们,只是站在水库大堤上朝他们叫喊。黄祥对着张从军说:“丢脸了吧,这里还能炸鱼,吹牛脸不红。”张从军肯定地说:“怪了,上次我和陈管理员就在这儿炸的嘛。”
瞿南想想说:“这就对了,陈管理员是谁,面子比咱大。附近生产队大小干部都认识他,人家当然行了。”几个人听了都觉得在理。可既然憋着劲出来了,雷管没扔出去,心中都觉得不快,再说张从军感到不露一手,面子也过不去。大家都看着瞿南,他想了想说:“天下鱼也没死光,水库炸不成,就去河里炸。”
他们几个沿着玉米地的田埂走了有一里多路,来到泾河边上。瞿南拾了一块鹅卵石朝河水中扔去。“不行,这水太深、太急,就是扔个手榴弹也炸不上个鱼。”大家对着湍急的河水看了一阵,决定重选个地方。他们穿过一片芦苇,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边上,估计这是泾河的一条岔道,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大家脱了鞋子,坐在河边的沙滩上。张从军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雷管,朝大家看了一眼说:“你们可都趴下,我可真点了。要是把你们嘣飞了,这鲜活乱跳的鱼可都留我一人吃了。”
大家飞似地躲到岸边的一堆鹅卵石后。张从军点燃了一支烟,把烟头对准雷管的导火索,见冒出了火星,便拼命地朝河中心扔去。只听“轰”的一声,水面上冲起一丈高的白浪。大家很兴奋,以为会漂起白花花一层鱼,可耐着性等了很长时间,除了几条小鱼外,连一条像样子的鱼都没漂上来。
鱼没炸到,天还早。瞿南提议去红锋公社知青楼找刘明玩。其实,他去知青楼还想见另一个人,这人是谁他不肯说。刘明比他们高两届,人长得帅气,单就穿着就比其他同学显得突出。刘明他爸是老八路出身,到县武装部工作前是一个部队的团长。按理说,他有的是让县城孩子羡慕的军装穿,可越是有他越不穿。他喜欢穿当地农村织的粗布,夏天下身穿蓝粗布做的宽腿裤,上身穿贴身白净的粗布衬衫,冬天是一身粗布做成的棉袄、棉裤,又能说一口普通话,因此,成了县城不少男同学崇拜、女同学暗恋的对像。
瞿南他们穿过一片柳树林,又朝东走了几里路才找到刘明居住的知青楼。这里插队的知青原来并不集中居住,而是分散居住在社员家里。但自从西安来的两个女知青半夜被人从窗户爬进去摸了下身,县里便按照上边的要求盖了知青楼。楼是二屋红砖砌的,下边住男知青,上边住女知青,旁边是一溜猪圈,养着几头猪。
瞿南他们刚来到知青楼下,就闻到一阵菜籽油炒菜的香味。还没有来得急喊人,楼上和楼下就像看戏似地探出了不少脑袋。有个女知青从二楼窗囗向他们喊道:“是西安来的吗?”“不是,不是,我们是找刘明的。”瞿南回答道。
这时,从楼里跑出一个人,他冲着瞿南说:“来来,我住这边。”然后,他又拉着嗓门对楼上喊:“西安来的知青半夜才到,你们耐心等吧。这几个是小兄弟,还是祖国的花骨朵呢,现在可采不得,等明年才来当知青呢。”
瞿南几个跟着刘明来到他居住的屋里。屋里还有一个人,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留着一个小平头。刘明介绍说:“这是咸阳来的知青,叫远生。”远生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一脸兴奋。他凑上来说:“明哥,我去找老乡借几个鸡蛋,再弄点白面,晚上咋也得包顿饺子。”说完就跑出去了。刘明的确是有人缘,听说包饺子,楼上一下子涌来了好几个女知青撸起袖子帮着擀皮、涮锅烧水。
饺子里放了点野韭菜和野蒜,味道很香。女知青怕他们不够吃,饺子煮好后说啥也不吃,悄悄地想溜走。刘明大声地说:“都别走,这饺子的鲜味都在汤里了,咱往锅里再揪点面片一起吃。”这顿饭吃得很香,也很热闹。瞿南突然感到当知青并不像社会上传说的那么苦、那么可怕,倒是有一种挺新鲜的感觉。想到这,他笑嘻嘻地对黄祥他们说:“明年插队,咱们几个就到明哥这里来,到时候谁也不许变卦。”吃完饭,张从军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用油纸包的雷管说:“这送给你吧,我们几个没有炸鱼的本领。”刘明也没说什么,顺手把雷管接过来递给了远生。远生接了雷管说:“等炸到鱼,再请你们过来吃。”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几周就过去了。一天瞿南正在上课,忽然看见窗外有一个熟悉面孔朝教室里张望。他仔细一打量是远生。远生朝他摆摆手示意下课后找他。下课后,瞿南找到远生,高兴地问他怎么来了。远生用手指了指停在墙边的自行车说:“刘明叫送一点鱼来”。
“你们炸到鱼了?”瞿南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带去的雷管。远生露出了一脸的得意。他笑着说:“这一辈子就没有见过那么笨的鱼。为啥呢,当地老百姓嫌腥气不吃鱼,几辈子可能都没注意过那山涧沟里有那么多的鱼。”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当他注意到瞿南认真的样子时,又说:“那里真美,离知青楼三十多里远有一座褐青色的山,山的右边突兀出一个八字型的山崖。这山崖上窄下宽,崖前有一条清澈的山涧,紧贴着光溜溜,刀切一样望不到边的崖面,像一条蜿蜒游动的山蟒,注入崖下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丛中,然后就神秘地流走了。”
“我和刘明,还有一个西安知青,本来是去捉野兔子的。我们仨人看到了一只灰毛白肚的兔子,正趴在一棵山槐树下发呆,便悄悄地朝它拢了过去。哪知,那兔子在我们快接近时,忽臾间猛地向上一跃,在空中打了个一转,‘唰’得一下就窜到草丛中去了。最怪的是不一会儿,那野兔又平地一窜在草尖上打了一个翻身,两个前爪竟然向我们作揖。”
“这不是挑逗我们吗,非逮住你不可。我们仨人朝着那兔子显身的地方一阵猛奔,那速度就像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跑100米。幸亏刘明眼亮,他突然大喊一声停住。我们站稳后,拨开眼前的茅草一看,我的妈,脚下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涧沟。涧沟里的水泛着黑绿色,从下边冒出来的雾气打着旋,像有一股魔力似的直把人往下吸。这时,我们才意识到那只野兔是个有灵性的精怪,若再向前奔半步,咱今可就见不了面了。回到知青点后,我们越想越怕,越怕就越感到神奇,就非要看个究竟。”
“昨天,我们背了一条长绳子,找了崖边一个可以下脚的地方攀了下去。下边竟藏着一条静静的小河。河水不是很宽,却透清。走到河边一看,你猜啥,一大群鱼,个头吗,最大的估计足有半米长。它们排着队,突兀着背,在一个头鱼的带领下竟像看怪物一般朝我们游来。”
听到这里,瞿南忙问:“你们扔雷管了?”“没有,那小河里的鱼恐怕八辈子也没见过人,就在我们面前游来游去,一点戒备心都没有,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什么怪物了。刘明心挺善的,他说这些鱼都造化成精了,多少年都没有人碰了,咱就别做恶人了。”
“那这鱼?”瞿南不解地问。远生说:“这鱼是我们在山涧沟另外一条小溪中捞的。”说着,他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下一个小铁桶说:“鱼都是活的,你拎回家。”当远生转身要走的时候,瞿南突然问:“上次去怎么没见到吕浩。”远生想了想说:“听别人说他到地区组织的培训班学开拖拉机去了。”
送走远生后,瞿南面对这半桶鱼可犯难了。拿回家吧,他怕父亲刨根问底式地追问,不知怎么讲才好,而且他心里也有一股不可言状地冲动要把鱼送到吕红家。吕红的妈是小学老师,教过他两年课。他三年级时和吕红成了同桌。吕红是班上的小组长,瞿南上课时好讲话,吕红就管他。这样一来,他最讨厌的就是吕红了。可是上小学五年级时,吕红做的一件事让瞿南对她产生了好感。
那时,小学开大字课,就是练习写毛笔字。瞿南家里有一个黄铜制做的墨盒,墨盒的正面刻着四个篆字“春华秋实”。这件墨盒在他家到底传了几辈,谁也说不清楚。瞿南的父亲闲时便拿出来倒上墨汁写几个字。平时,他是不准瞿南将墨盒拿到学校去的,一来怕他丢掉,二来怕有收藏“四旧”之嫌。可有一天,瞿南上毛笔课时竟鬼使神差地把铜墨盒带到学校去了。
放学后,瞿南端着墨盒往家走,走到半路,瞧见不远处的田埂旁有一棵挂满了杏子的树,就拐到了树下。他知道杏子成熟时,最甜的是鸟啄食过的。这种杏通常长在树梢的顶端,太阳照得时间最长,色泽最耀眼,鸟一旦飞来啄食它,便会在不经意间将熟透的杏子撞落到地上。这种落地杏拣起来剥开皮,味道可是绝了。瞿南在杏树下玩了大半个小时才回家。等推开家门,他才想起墨盒忘记了。他一急放下书包就往外跑,出了门发现天已经快黑了,又折回家急匆匆找了把手电向外跑。这时,正巧他爸下班回家。他怕挨他爸的骂,站在门口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吕红竟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了。她鼻尖上沁着细细的汗珠,手里端着那只墨盒。原来,吕红放学打扫卫生走得迟,走到半路时,迎面碰上了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玩,她觉得那东西好眼熟,仔细一看是瞿南的墨盒,便问小男孩是怎么回事。当她知道墨盒是小男孩拣来的时,便从小男孩手里要了,走了好长的路送了过来。这时,瞿南的母亲也下班回家了,他拉着吕红的手直端详,一定要留她吃饭。吕红走后,瞿南发现整晚父母亲的心情显得特别好。他妈说了好几遍,这女孩恬静懂事,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打这以后,瞿南便不觉得吕红上课时管他有那么讨厌了。特别是他知道了吕红他爸的事后,心里便对她多了些怜悯。
吕红她爸原来是县农科所的技术员。那个年代开始没多久,单位有个姓黄的仓库保管员,当了造反派的头头,这下吕红他爸就开始遭殃了。原来这人有爬墙头偷窥女厕所的癖好,几年前的一个傍晚,吕红他爸去方便,还没走到厕所就听到有个女人尖叫,正在他紧张地四处看时,冷不丁那个姓黄的保管员像贼一样从厕所蹿了出来,与吕红他爸撞了个满怀。以前,吕红他爸耳朵里也多少听别人说过这人的闲话,不巧今儿给他撞上了,心里一下子平添不少烦恼。他是个生性怕事的人,平日里对这人敬而远之,今偏遇上了这事,竟忘了撒尿,站在厕所里听着刚来上班没几天的那个女炊事员站在墙外破口大骂。接下来的几天,他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远远地躲着那个姓黄的。有个大白天,俩人竟又在厕所门口相遇了。吕红他爸本来不想和他打招呼,可又觉得不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堆出一脸笑搭讪:“你也上厕所啊?”
那个年头,人和人相遇,不像现在说“你好!”这在当时叫小资产阶级情调。一般都兴说“吃了?”,甚至闹过遇见熟人从厕所走出来问“你吃了”的笑话。这句话搁平时很正常,可那姓黄的管理员心里有鬼,自忖这话是讥讽他,脸立马拉得多长。那个年代,他第一个起来造反,当了县农科所的头头。那个当年被他偷窥过的女炊事员也被他私下里得意地“笑纳”了。为了发泄心中的难言之火,他和那个女炊事员反咬一口,给吕红他爸脖子挂了一个大黑板,上面用红漆写着“我是男破鞋”。吕红他爸哪受得这般污辱。在一个月光暗淡的夜里,他悄悄地跳到一个枯井里走了。
上高中后,瞿南对世事有点明白了,心里便越来越装着吕红了。虽说两人不在一个班级,但彼此心里的距离反而比以前更近了。只是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疏者密,密者疏”。平日在校园相遇时,两人只是会意地一瞥,却不说一句话装着不认识一样。
因为对吕红好,瞿南便经常找吕红的哥哥玩,并逐渐成为吕浩为数不多的几个“铁杆”朋友。吕浩比瞿南长三岁,是那种特别腼腆的人。因为他得过肺结核,身板很瘦,讲话声音很低,平时喜欢躲在房间看书,或拼装个半导体收音机什么的。吕浩下乡后,瞿南便不好意思有事没事地往吕红家跑了。
提着半桶鱼,瞿南想怎样送到吕红家里呢。直接送到她家,有点不好意思。一直磨蹭到天黑,他才悄悄来到农科所家属院。吕红家是两间平房,房子外边有一圈用细木条围起来的栅栏。瞿南轻轻推开栅栏的门,悄悄把半桶鱼放到了她家的窗子下,便急匆匆地回家了。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