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到了西边，这一日的夕阳和朝阳一样，是金红的，金红的余晖散落在关家小少爷、哦不，楠枫高等小学年轻的教导主任关中瑜的头上、肩膀上，又是顺着那颀长的身体散落了一地金辉。而此刻，他的脚步如此地轻快，他数不清自己今天在学堂和堂姐关雪桐的家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了，但一点也不觉着累。

早在三天之前，从县里下来指导工作的堂姐夫叶繁晟已经代表县委通知村里的老汪伯，有领导带着秘密任务，南下楠枫腹地，要驻扎在楠枫高级小学。汪主任是老革命，当即来到小学堂找年轻的关中瑜商量部队落脚扎营的事情。

早在这一年初夏的时候，浙南游击纵队接管了东瓯城，驻东瓯城二000师起义，东瓯和平解放。消息传来，楠枫高级小学的校长就跟随在做军官的舅爷逃走了，留下关中瑜这位热血青年和几位进步老师一起管理着小学堂。这一日，接到任务的关中瑜一趟又一趟和汪主任来到在县公安局当警卫队长的堂姐夫叶繁晟家中，汇报、落实部队驻扎学堂的各种事宜，但是年轻的关中瑜并不知道这一支部队深入楠枫腹地，是带着一项严峻任务而来的，这项任务就是——剿匪！

这一切，年轻和关中瑜和他的进步同事们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距离霞枫村东北更偏僻的几个山乡连续一段时间村民农户遭遇抢劫，人心惶惶，他隐约觉得这一支部队开拔到他们霞枫，一定会和那些事有关。

聪慧的关先生没有猜错，从1949年开始，浙江匪患非常严重，到1951年年底，浙江的剿匪斗争才基本结束，总计剿灭匪特9万多人，个中惊心动魄，不逊色于杨子荣智取威虎山的传奇。

那一趟关中瑜刚从堂姐家中折回学堂，在远远里校门口的风水树下一眼就看见了往校门里探头探脑的自家小牧童季小满。

季小满一见关中瑜，急切地拉住他的衣角问：“先生，学堂里来了这么多兵，明日我还能上学吗？”

关中瑜笑着不回答，领着季小满，和门口荷枪实弹的哨兵打了个招呼，将他领进了学堂的大门。季小满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傍晚，楠枫高级小学学堂的操场和位于操场尽头的大礼堂。

操场上，一排一排穿灰制服的兵整整齐齐地席地而坐，但是也有几个背枪而没穿制服的，后来季小满自己扛了枪却也没有穿制服的时候，才知道他们是刚加入部队的新兵。不一会儿，只见刚才那个在中央街和他说话、摸他头的“手枪”叔叔发出了一声命令，士兵们站起了身，从身上解下干粮袋，在操场上变戏法般地就地起灶，倒出米来做饭，一会儿，炊烟弥漫了操场，烟火让小牧童熏出了眼泪。

但是小牧童没有离开， 他半眯着一双没烟火熏红的眼睛，就在他们中间走呀，看呀，听呀，先是紧张，后来慢慢地放松自然了。有两个兵看见他那滑稽的样子，忍不住还摸了摸他的头。季小满并不在和谁摸他的脑袋，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一堆堆靠在一起的枪，看着那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的刺刀，觉得很锋利，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头，怯怯地摸向那把刺刀……“不要动！”一个兵和善地制止了他，惊得季小满像一只木鸡顿时呆在一旁，那个小小的手指头僵在了半空。

不一会儿，饭熟了，士兵们非常有秩序地吃饭。一个年纪看上去才17、8岁的女士兵用一个铝饭盒盛了一盒饭，递给了一直在边上看着的季小满。季小满不敢接过来，转身退回到操场的石阶上。这时候，只见汪主任和几个小学堂的老师领着一群村民从校门进入，他们怀里都抱着一大捆柴爿，涌向了操场。

天色暗将下来，操场中用柴爿点了篝火，士兵们席地而坐。这时候，汪主任站在篝火前，扯着嗓子对乡亲们说：“乡亲们，乡亲们，今天驻扎在咱们霞枫村小学校里的士兵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军已经解放全中国，农民马上翻身做主人了！现在请王政委给大家讲话！”

季小满惊讶地发现原来白天在中央街上摸自己脑袋的那个“手枪”叔叔是政委，可是啥是政委，季小满不懂，而接下来这位“手枪政委”讲的话，季小满也是一句也没听懂，但是，他第一次听到了好多新的言语：什么农民翻身要参军、妇女要参加妇女会，儿童要参加儿童团。妇女会？儿童团？小牧童越听越好奇。

“手枪政委”讲了好长一段话，可是乡民们和季小满一样，都听得大气也不敢出，等他讲完了，季小满看见那个刚才盛饭给自己的女兵站了起来，在篝火的映照下，那一张剪着短发的圆脸像一颗刚成熟的桃子，水水的红润润的，美极了！小牧童痴痴地看着她，只见她伸出双手，对着士兵们一挥：“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预备唱！”顿时，操场上想起了嘹亮的歌声，歌声冲过小学堂的围墙，直冲星空。

小女兵指挥士兵们唱了一支又一支歌，后来这边叫：“一班唱！”那边喊：“二班唱！”忽然听得有人高喊：“女子班，跳一个！南泥湾，来一个！”士兵们热烈鼓掌，只见一群女兵被战士们推着站到了刚才指挥大家唱歌的小女兵身后，她们的腰身上都裹了一根宽宽的红绸，在战士们整齐的歌声中，一起舞动红绸，舞了起来！

那一个晚上，关家小牧童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拉着关先生的衣角回到家中的，虽然这个神奇的夜晚让他如在梦中，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还是很清晰很执拗地问关家四少爷：“先生，明天我能到小学堂上学吗？”先生的回答是肯定的，但是，第二天清晨，小牧童将第一次让姆妈用香胰子把自己的脸擦了一遍又一遍，喝了满满一碗番薯汤，腋下架着姆妈为他准备好的书布包，里面包着一管毛笔和几张打着田字格的黄色花胶纸，早早飞奔到楠枫第一高级小学。

但是，等了好久，楠枫高级小学的小学生们也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和季小满一样，没有听见操场上大樟树下那块当钟用的大铁板铛铛铛地响起来，小牧童很焦急：先生们都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