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非同寻常的满江雾岚的清晨,霞枫村9岁的小牧童季小满正赶着自己主家——关家的黄牛牛娘,带着那只刚落地的小牛仔,晃晃悠悠地踩着村中的石头路往村外的楠枫江畔走来。那一个清晨,在一群白鹭和灰鹭的叫声和翅膀的弧线里,他以为自己遇见了天外来仙,接住了徐家大小姐投来的轻轻一瞥后,他直愣愣地杵在那棵歪脖子的溪萝树下,望着水鸟远飞的身影, 任凭那头牛娘和小牛仔远走越远……
“小满~小满诶,你这只知吃不知做的‘童子痨’(楠枫骂儿童的话)诶,牛跑了都不知晓,看我回家不拿竹丝篾抽你!”远处传来了小满姆妈方婶恼怒的呼叫声。季小满猛一回头,只见姆妈一手拉着牛娘的牛鼻绳,一手拿着一把竹丝篾拍打着小牛仔的身体,一边扯着嗓子喊着儿子,手忙脚乱地往歪脖子溪萝树这边赶。
季小满转身就跑,怕姆妈那抽小牛仔的竹丝篾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知道这几根细细的竹丝篾看似轻轻巧巧,可是落到腿肚子上,再抽回来,肯定是几道红印印,火辣辣地要疼好几个时辰。小满母亲在身后叫得更响了:“你个‘童子痨’,你跟我站住,快站住!”
季小满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母亲牵着牛鼻绳,那双缠过又放开的“解放脚”在溪边的鹅卵石上跑得东倒西歪,忍不住咯咯笑。小满的姆妈越发恼怒,可是跑不过自己精猴一般的儿子,只好紧紧攥着牛鼻绳站在歪脖子溪萝树下一边喘气一边说:“季小满,你别跑了,娘不拿竹丝篾抽你。娘这么急急寻你,是咱小少爷找你上学堂呢!”
季小满一听,立马收住脚步,回声说:“啥?上学堂?”
“是啊,娘还骗你啊,就是小少爷叫我来寻你上学堂里去哩!”
季小满风一样奔回他姆妈的身旁,拉住母亲的衣角,急切的问:“姆妈不骗我?”说罢,一溜烟地往村子里飞奔,留下姆妈用那半大的“解放脚”在后面一扭一扭拼命赶:“你等等我等等我……”
季小满径直往立在村子东头那棵巨大的风水树下的小学堂跑去。楠枫的小村庄要么没有学堂,要么只是在村中祠堂或者三官庙中借个场地、请个先生开设几个混合班。而霞枫村是大村,小学堂自然不同一般。季小满飞奔而去的学堂名叫“楠枫高级小学”,是一所完全小学,有礼堂、有操场。小学堂里还有前后两个天井,天井里种着杨柳、月月红、石榴、美人蕉。操场的大樟树下挂着一个铁板,敲起来铛铛响,当钟用。礼堂有一架风琴,每次上音乐课时,要三、四个小学生去抬。楠枫高级小学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都有两个班,如此完整年级和如此的学生数,这在当年的中国乡村并不多见。这里是像季小满这样的放牛娃梦想的天堂,此刻他站在小学堂的门口,还一脸懵,他不明白为何主家关少爷会请他到小学堂去,他只觉得心砰砰砰地跳!
季小满的主家关少爷,是霞枫村另一大户里最小的少爷。这户人家姓关,关家老爷、太太阳寿不长,早早西去,留下兄弟四人,大哥与后面三个弟弟年纪相差很大,父母去世后早早当家。
与徐玄廊的田多地多而聚财不相同,关家在楠枫山乡虽然土地少,但是山中林木多,并且在外商号多,暗地里关家其实是楠枫的“隐形大财主”,财富与徐家并不相上下。但由关家男人多半少言寡语、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平常又极其不愿意露财,使得关家在外人眼中,财富并不如徐家厉害。到了关家老大手里,这种外不露财、低调内敛的做派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至于解放初的时候,他们关家没有被戴上地主的帽子,躲过了许许多多岁月磨难。
关家四兄弟年岁差距很大,品性不同、性格迥异。此刻季小满惴惴不安站在小学堂门口要见的人就是关家最小的兄弟——关中瑜。
那一刻日头差不多才一丈高,季小满看见小学堂的院子里往校门这边走过来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朝阳从他的头发上、肩膀上顺着那一袭长衫滚落下来,每跨一步,就好像有很多亮亮的碎金珠子随着那富有朝气的脚步在地面上下蹦跶。
季小满朝这位年轻人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关先生!”。是的,他没有喊自己主家最小的少爷为“关少爷”,而是喊“先生”,那是因为这位年方双十的关家小少爷确实是这楠枫小学堂的教书先生,教的是算术和体育,重点是教美术。
季小满的这一声“先生”,还包含着些许的生分,因为关家小少爷关中瑜在季小满降生在关家大院西边撇舍(靠着厢房而建的下人住的没有屋檐的小房子)后多年的岁月里,并不在霞枫村中,他在大哥关中翰的安排下,一直在外求学。不久前,他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刚刚毕业,就被大哥死活拽回了老家霞枫村,进方圆几百里最高级的小学堂当了教务主任兼教书先生,他是当时楠枫江脉学历最高的小学先生。
关家老大之所以硬要老四回乡,是有他自己缜密又无奈的算盘。肩负着守住家族巨大财富的重大使命,关中翰大老爷有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四个兄弟,他自己虽然精于商道,但是文化不高。而他对徐家老爷耿耿于怀的是,自己一直指望着很快就能在父母西去后成为他帮手的二弟关中岳却整天不思商道、不关心家业,二弟最敬仰和崇拜的人就是楠枫江脉第一家的徐玄廊老爷,徐老爷虽是一方乡绅,但是却志怀高远,整天和老二念叨“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老二每次从徐老爷那里回到家,嘴里念念不忘的是“好男儿要从军救国”,终于有一天,关中岳满怀一腔热血,不辞而别,远去从军了。
关中翰一直执拗地认为,二弟关中岳不愿意兄弟同心一起守住家业,远走他乡抗日从军,从此音讯渺茫,都是受徐老爷蛊惑、拜徐老爷所赐,但他又没有真凭实据,无从发作,只能心藏怨恨,对徐老爷敬而远之。
老二走后,他曾经花尽力气,想把从小顽劣的三弟关中天培养成才,想不到这老三在村中见鸡斗鸡、见狗斗狗,带着一帮混小子整天打作犯事,越长大越刁钻蛮横,如果不是自己要老三在祖宗牌位前立下“不露外财,不然赶出家门”的血誓,这老三差不多已成村中一霸了。眼见着老三不成器,而村外城里的商铺急需自己亲自去监管买卖,因此,关老大爷家书一封封急急雨淋淋发向省城,让四弟一毕业马上回乡,说是已经在霞枫高级小学为他谋好了教导主任的职。虽然老四关中瑜一开始不愿意回乡去做一个乡村教书先生,但是,关中瑜不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他生性通融、不执拗,更重要的是,他在外求学多年,但是极度热爱自己家乡的山水和传承千年的耕读文化,对于把这种山水文化发扬、传承也是他人生的一大梦想。因此,他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后,他告别恩师潘天寿、李可染等先生,回到了这个生养他的血脉故园。
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关家小少爷——楠枫高级小学校年轻英俊的“关先生”,请了自家煮饭婶的儿子——9岁的放牛娃季小满,来到高级小学校,朗声跟他说;“解放军要来了,放牛娃可以来上学堂了”!
“啥,解放军?我能上学堂?”
季小满小小的身体有点打颤,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可以上小学堂,这上小学堂为何和“解放军”有关系,“解放军”又到底是个啥“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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