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三。傣乡从早上开始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仰头看去,天空中没有乌云,但整个头顶像是笼罩着浓稠的灰色粒子。这些灰色的粒子在无风的空气中丝毫没有流动的意思。八点过后,雨势加大,远处的大茶山上,雨水冲刷下来。在视线的尽头,细细的蓝色闪电从半空无声的扎在地面上……
陶慧珍一直忙碌着把大茶山山脚那边居住的几个孩子,接到学校来。她满脚的泥泞,手里打着雨伞,衣服也还是被雨水淋湿了。这是今年以来,傣乡下的最大最急的一场雨。茶田在雨水的浇灌下,抖擞着腰身。万条雨线汇成了雨幕,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从天上往下落雨,还是从地面往天空喷雨。
雨水从村寨的芭蕉叶上流淌下来,也从吊脚竹楼的歇山式屋顶流淌下来,在村寨中汇聚成一处处水洼。空气逐渐变得清新微凉。
距离陶慧珍来到傣乡,已经三个多月,夏天在炎热和雨水不足的日子里过去了,反而到了初秋时节,雨水有加大的趋势。使得依然炙热的气温,暂时的缓解了下来。
今天竟然有11个学生没有到学校来上课。陶慧珍望了望外面的雨幕,垂下了脑袋。校舍显得有些空旷阴冷。
屋外的雨声很急。她打了一个哆嗦,上衣湿透了贴着皮肤又凉又潮。
等到了九点钟,雨势丝毫没有减小,天空依然飘满了灰色粒子。陶慧珍有了想到学生家里一探究竟的心思,今天要讲新的一课,她不希望有学生落下课程。在她要找刀晓彤代她上课的时候,她发现刀晓彤不见了。
刀晓彤看了一眼空窗子之外的雨幕,一股凉气从外面灌进来。整个傣乡一片暗绿色。她打量着铺满视野的雨丝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呀,很可能要下到傍晚去了。”
“不一定,是个连雨天也有可能啊,已经进入秋天了。”李老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正在编织竹篓,他眼睛时刻没有离开手上的活儿。早上他起来的时候望着天,那种灰暗不全然是乌云滚滚,好像在黑云中还透出一丝光亮,造就了那种灰蒙蒙的气象。所以按照经验来说,这是绵雨的前兆。
绵雨之前,往往要下一场大雨。随后雨势减小就停留在一定的小时降水量内,这样的雨很可能一下就是一个星期。在李老的记忆中,有一年这种雨下了半个月之久。那年的天儿,和今天的天气十分相像。秋季的绵雨,中间可能会中断几分钟到几个小时不等,接着天就像漏了一样,没完没了的下。
李老心里琢磨,幸好他昨天就准备了不少的野菜。这些野菜足够小院儿里的牲畜们吃上好几天了。但愿天气能早些晴朗,不过要是跟那年一样糟糕,他还是得冒着雨到山脚割野菜去。那头猪现在正是长斤两的时候,它不能没有食吃。它长得是否健壮,直接关系到大茶村小学的孩子们,以及老师们,明年有没有文具使用。
老人坐的久了,感到脚有些发麻。暗想,没问题,如今割一些野菜还难不倒他呢。虽然山脚那边较为泥泞,可他不会被吓退。他看到过住在山脚第二家的那个小女孩,经常会在雨天的时候出门割野菜。
当李老问她‘为什么不准备多一些野菜,免去在雨天还要出门’的时候。那小女孩的回答很有意思。她说,‘家里只有一只鸭,它吃得少,要尽量给它吃新鲜的’。她只有在大雨滂沱的天气才会缩在家里。
至今,李老都忘不了小女孩的话,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是幼稚,只是字面的意思而已。但不知为何,老人却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含义。那小女孩的眼睛在向李老看过来时。两个人的目光有那么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里,正好对上了,接着就交错过去。李老知道,她一定想起了大茶村小学建成之初,他与王科员等人到她家里的往事。
对于这件事,李老心怀内疚,小女孩一定认为是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可是老人知道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女孩儿的外公外婆。她家的状况容不得外人来改变。以至于从那往后,再也没有大茶村小学的人到过她家,历任的支教老师甚至不知道有她的存在。
这对于已经苍老的老人来说,是否是一种无能为力?而对小女孩而言,是否又是毫无曙光的绝望呢?
与小女孩的目光交错后,李老移开了视线。小女孩的眼神,让他猛然想起了山里的绿孔雀——
刀晓彤是在雨势变大之前,躲到李老这间平房来的。房子就在大茶村小学的后院。此刻的雨比刚才减小了一些,天空却反而变得更加昏暗了下来。一条透明的水线,从棚顶和墙壁的夹角渗了下来,这间小平房也是漏了雨。
她把手伸出窗外,用手心接着屋檐淌下来的雨水,听着雨水在手心里聚集发出的“咕噜”声。她像是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孩子,探出脑袋望着窗外雨幕中的大茶村小学。不由得有几分担忧。
李老的小平房内布满了潮气。屋子很小,一角放着小小的木床。刀晓彤靠在窗子边,再有李老编织竹篓占用去的地方,屋里已经显得捉襟见肘了。
平房内的昏暗,与屋外灰蒙蒙的天气,形成了一种反差。刀晓彤回过头向脚下看去,很暗的光线下,她都无法看清李老手里编织的竹篓纹路,只得看见一个葫芦形状的轮廓。但她感到李老的手一刻都未停过。编织竹篓是傣乡人的常见技艺,李老做起这个来,更是靠着一种本能就可完成。不过刀晓彤并不会这门手艺。
“该下雨的时候没下,现在反而倒下起来了,雨要持续几天,我担心那间房就要漏雨了。”她开口说。指的是学校的校舍。
李老点了点头,声音也像这天气一样,提不起精神头儿:“一下大雨就得滴答水,下绵雨也得渗水。跟我这间房一样,那间校舍当初盖起来的时候,屋顶铺的薄,铺的不用心,这二年也没有修缮过。”
“哦。”刀晓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睛又瞟向窗外。
李老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儿,吭了一声起身用手捶着腰。墙上挂着一本厚厚的日历,他扫了一眼日期说道:“刀老师,一转眼,陶老师都到傣乡支教三个多月了,时间过的真是快呀。这群娃是遇见了一个好老师,她一心把时间投入到娃们学习的身上,比之前来的那些支教更为纯粹呐。”
“已经三个多月了吗?陶老师真不怕苦,她是在傣乡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位,从来没听见她发过一声牢骚。”刀晓彤每天都和陶慧珍接触,脑海里回忆起.点点滴滴来。
李老也跟着点头,不过他话音一转,很快又露出一抹担忧的说:“这种好老师的确可遇不可求,但是我们不得不时时刻刻做好人家离开的准备。在时间上说来,陶老师在此已经够长了,即便她现在就离开了,我们也要以平和的心态接受。刀老师这些日子里已经很少走进教室了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多跟陶老师学习学习讲课的要领。一旦陶老师回去了,这里还要依靠你了。”
“陶老师不会走的,她说她跟这些娃,有命运的牵绊。”刀晓彤似乎对陶慧珍的某些话,深信不疑。她把脑袋连连晃着,双手也在面前连连摇摆,好像李老说了什么根本就不着调的话。
那样的话,李老也相信。他相信陶慧珍的信念从抵达傣乡的那一刻起,从没有熄灭过。可从理性的一方面说,来自大城市的人,生活在傣乡,谁又何尝不是在忍耐苦难?在傣乡做支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一种享受。
李老沉默的低下头,以粗糙的手指搓了搓眼角,他头脑有些发胀。耳朵似乎也不那么清明了呢,他听到屋外的雨声中夹着一阵什么东西拍打泥泞的奇妙声音。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论陶老师有多么爱这些娃娃,不论她对娃们寄托了怎样的未来,她始终都是一名支援教育的人员。有开始就总有结束。她不可能在傣乡生活一辈子。我们也不可能那样要求人家。刀老师要明白的是,从支教老师来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不能放松警惕,应当准备好接受支教老师的离开,这一天早早晚晚都得到来。”
李老所说的是终极问题,有开始就会有结束,这是傣乡小学无法避免的问题。前面几任支教老师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可否认他们爱这群孩子,可是归根结底,他们来自与傣乡完全不一样的其他地方。
但无论如何,李老的心中,始终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与敬意。大茶村小学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也有他们每个人贡献的那份力量。
在这个雨天,讨论起“离开”的话题,刀晓彤的内心感到莫名的难受。一种不断的解体感从她身体内扩散出去,她好像变得虚幻了起来。她直勾勾的盯着李老,眼里蒙上了一层无助的光影。
“娃们有依赖心理,频繁的换老师对他们也是一种打击。不过我们做教育工作,目的是让娃们学到知识,其他的就不能那样讲究了。只要刀老师多学习经验,能在没支教老师的时候顶上来,这比什么都重要。大茶村小学到头来,还得依靠我们自己啊。”
“那我多跟陶老师学学。”
“能学习到陶老师一半的讲课经验,在她走后,你也能独当一面了。”
李老说着从余光中好像看到一个人影。感觉有一双炽热的目光在灼烧他的背部。侧过头,老人看到一双沾满泥巴的布鞋,立在屋外的门前。布鞋的主人穿着一条宽松长裤。李老一下子就明白了,刚才听到的奇妙声音,是脚步声。
李老迟疑了片刻,抬起头,和陶慧珍那双正盯着他的眼睛,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丝毫都没有闪躲,里面栖息着一种近似质问的光。她的嘴角哆嗦了两下。
李老率先交错了视线,他知道陶慧珍听到了自己和刀晓彤谈话的内容。这段话本没有恶意,但假如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段话对她来说会是一种伤害。李老知道应该讲点什么,至少要解释一句。但他的视线又投过去,陶慧珍的眼睛始终没动,他稍微犹豫了下。
“陶老师!你被淋湿了。”刀晓彤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她看来,陶慧珍的目光完全没有异样。毕竟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陶慧珍身上穿的衣服湿哒哒的贴在肩膀上,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发梢在滴水。
终于她垂下了视线,看了一眼刀晓彤后,她转身走了。一边在雨里走着,陶慧珍一边心想,我的讲课经验就是吃更多的苦。
她离开李老的小院儿,路过大茶村小学的校舍,回到了居住的小吊脚竹楼。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忆她做舞蹈演员的日子。她又开始想念文秀,想念父母。她盯着手腕上象牙白表链的手表,想起文秀对她的劝告。
回忆来傣乡之前,去年的一年时间,她整天都在思考做支教的事情。为了驱除功利心,她把做支教当成了梦想之外的一种事业。在傣乡,她从不给自己时间思考类似“不做支教做什么”这种问题。
她几乎要哭出声来。窗外的雨声很轻易的淹没了她细小的抽泣声。没有掉几滴眼泪,很快她就憋了回去。穿好了干爽的衣服,她打起雨伞又朝着大茶村小学走去。
教室内还是早晨那些学生,余下的空座没有变化,那十一个学生像是相约好了一样,一个都没有来。她已经没有了心情去上门探问了。这还是来到傣乡后,她第一次在挫折的面前低头。她回想着李老的话,轻轻捏了捏自己冰凉的手,握紧了手掌。
外面下着很小却很密集的雨,校舍内的光线昏暗。她想了想,一只脚踏在讲台边的台阶上,犹豫着什么。
这时,有几个孩子跑到教室的后面柜子处,从底下翻找出脏兮兮的黑瓷罐儿。陶慧珍收拾教室的时候看到过几次这黑瓷罐子,她始终不知道它们的用处。几个孩子把黑瓷罐儿全都抱回了座位。
“你们拿它做什么?”陶慧珍的声音多少带着一点嘶哑。
“老师,雨下得多了,开始漏雨了嘛。这是专门接雨的,不能让雨水把本子浇湿啊。”五年级的学生岩罕罕一边回答着。一边把一个黑瓷罐儿放在桌角,一滴滴雨水从棚顶落了进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岩”在傣族中是一个比较大的姓氏,追根寻底,往上数几辈,那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姓氏。随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文化的变迁,家族开枝散叶,后代逐渐零星分布。
岩罕罕是正儿八经的傣族娃,他们家祖祖辈辈注重香火传递,被汉化影响的很少。在众多傣族当中,他家对傣族传统文化相对更加讲究,至今保留着很多傣文化的精髓。在祭祀、节日、吃穿用度方面,均可以看到他家与别人家的文化差异性,对传统文化也更加的虔诚。
或许这和人们常说的“老传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因此岩罕罕的普通话不怎么好,他只能讲傣族语,零星带着几个汉语词组。知道陶慧珍听不懂他说了什么,玉儿便给陶慧珍又翻译了一次。陶慧珍这才恍然大悟的看向岩罕罕旁边的黑瓷罐子,在罐子的旁边,有一摊水印。大概那是在接雨水之前就滴在桌面上的。
原来这几个黑瓷罐子是准备来接雨水的。陶慧珍感到胃有些抽痛。
她抬起头,看到从校舍棚顶滴下来的水珠,一颗又一颗的落在不同的地方,下面都有罐子接着,但也有的地方没有罐子了。水滴从高处落下来砸在桌面上,进而溅到孩子们的脸颊和鼻尖上。孩子们默默无声。
陶慧珍的目光在校舍的屋顶凝神了片刻,窗外划过了一道闪电。还犹豫在台阶下的另一只脚,坚定的朝台阶上迈去。她站在讲台前喊道:“同学们,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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