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票否决(一)

何丽娜集中优势兵力,在两天中马不停蹄跑了八个破产企业,对清算小组的工作进行了检查并安排了下阶段的工作。

何丽娜对破产案件的每一个数据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说得清算小组成员瞠目结舌。

其实,18件破产案件,完全是靠她的18本破产案件“变天账”,哪个清算小组没有完成前期布置的任务,她会板着严肃的小脸,毫不客气地说出子丑寅卯来,让你没有推托的理由。

中午时分,她回到了法院。

钱程“喝!喝!”地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地来到了何丽娜的办公室,很随意地说:“有案件撤诉,九号上午有一个法庭空出来了,可以安排开庭,就定茂庄案件吧!”

何丽娜一怔,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九号不行,来不及。”

原被告三天的举证期限已过,那个儒雅的倪伟兴,仅提供了一份杨金东法定代表人的身份证明,把法院反复强调的85万元执行清单当成了耳旁风。

赵北清依然热情过头,寄来了一大叠乱七八糟的复印材料,全是销售钛白板的票据。盛昌经营部是否被注销?到底付了多少货款给鑫木商店?新成立的茂庄供销公司是否接受了钛白板的债务?这些关键的证据一份也不见踪影。

何丽娜看着乱麻似的材料,只能苦笑着摇头。

谁是真正的被告?是茂庄供销公司,还是赵北清?

何丽娜请蒋建方帮忙,寻找茂庄供销公司的踪影。

蒋建方闻听被告的主体有问题,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骑着摩托车跑偏了整个茂庄镇,也没有看到供销公司的影子,问赵北清,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

何丽娜有点为难,安排九号开庭,开庭传票送给谁?谁是被告?即使被告是供销公司,法律规定,变更被告还要给十五天的答辩期限。

“既然是这样,你去茂庄调查一下,就安排在九号上午开庭。”钱程摆出了庭长的架势。

何丽娜有点隐隐不悦。多少年来,从没有人直接指挥她的具体案件要怎样办、哪天办。工作计划一旦打乱,会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钱程的较真与坚持,何丽娜不得不认真对待。她想了一下,毕竟是全院关注的案件,今天是11月5日,9日的工作重新调整还来得及,下午直接将传票送达给双方当事人,刚好符合开庭前三天送达传票的法律规定。这样,起码可以把茂庄这个老大难案件的主体问题解决了,该变更则变更,该追加则追加。

她点点头说:“好吧!下午我和小杨直接去送达。”

“原告的传票,你现在准备一下,我另外派人送去。”说完,他满意地走了。

何丽娜傻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今天怎么了?这样热情?是案件本身的原因,还是他妻子在总公司的缘故?她不得其解,一脸茫然。

她苦笑了一下,微微摇头,拿起电话,拨通了蒋建方的电话,恳请他帮忙带路。

蒋建方豪爽地说:“好!没问题。”

……

上午开庭结束,何丽娜刚回到办公室,钱程就把一面锦旗放在了她的面前:“何庭,这是当事人刚送来的锦旗。”

“是吗?”何丽娜高兴地打开锦旗,看到鲜红的绒布上面,写着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老百姓的包青天。

何丽娜笑了,肋骨处一阵隐痛。

这是她前几天当庭调解的一个案件,昨天,原告拿到了全部的执行款50多万元。这年代还有人送锦旗来,有点意外,心里喜滋滋的。

“明天是九号,轮到对我们民二庭观摩测评,你上午有庭,准备一下吧!”

兴致勃勃的何丽娜立即收住了笑容:“不行!茂庄案件已经开过两次庭,明天开庭仅是解决主体问题。这样的案件不能开观摩庭。”

“就这样定了,沈教导也同意。” 他拉着狭长的马脸,讲话的语气总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这个案件真的不行!要不,明天下午汪琳有一个案件,选她的庭,或者她的庭由我来开!”

“不行,案件已经报测评小组,不能改。”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何丽娜呆呆地杵在那里,庭审测评,关乎全庭的荣誉,不是闹着玩的,直白地说,关乎全庭法官的奖金。她越想越觉得不妥。

她来到隔壁沈鸿鹏的办公室。他戴着老花镜在看卷宗。院里规定,中层正职一年的办案指标是15件。而他每年审结50件左右。

沈鸿鹏不以为然,老花镜也不拿下,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出,他对何丽娜说:“既然钱庭长定了,开就开吧!老审判员了,还怕开观摩庭?”说完,又埋头看他的卷宗。

何丽娜彻底糊涂了,旁听人员不看卷宗,能听得清楚这样复杂的案件吗?程序上开庭,要不了多长时间,且不能当庭结案,明摆着要扣分。

茂庄法庭之所以争论不休,迟迟不能下判,确实有许多疑团没有解开,要拨开云雾,她认为,必须要到北城一探究竟。

何丽娜无趣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傻傻地想着:开就开吧!自从踏进法院的大门,几乎每天都在开庭,法槌敲了多少次,自己也不清楚,还怕明天这一槌?

2012年11月9日上午8点25分,湖滨法院第九法庭,日光灯全部打开,长方形的法庭里煞白宁静。

原告华林公司的代理人倪伟兴,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地坐在原告席上,象征身份的山水画折扇不见了。

被告席上,赵北清穿着一件深灰色化纤外套,不解地看着旁听席上十几位穿着统一制服,手里拿着统一蓝色笔记本的法官们,表情木讷,咧着他的大嘴巴,露着满口的牙齿。他们不去开庭,坐在这里干什么?他轻轻地把旧皮包放在了脚旁的地上。

值庭法警朱辉,制服笔挺,戴着白手套,全副武装,精神饱满地站在审判台与被告席之间。

开观摩庭,安排值庭法警是一项特殊照顾。

8点30分,十几位测评法官基本到齐。

书记员杨婷婷,白衬衣青领带,黑色制服上,一枚鲜红的大国徽,端庄地戴在左胸处。今天是她到法院后第一次开这样的观摩庭,心里紧张,站在那里宣布法庭纪律,细嫩的脸上表情僵硬,声音有点颤抖:“全体起立,请审判人员入席!”

何丽娜审判长走在前面,后面是邹晓义和汪琳,他们身穿宽大的黑色法袍,胸前领口处的红色门襟上,鲜红的国徽下面是四颗闪着金光的纽扣。三位法官步履坚定一致,踏进了神圣的审判法庭,站在了高高的审判台上,头顶上方硕大的国徽,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整个法庭,庄严肃穆,所有人对审判人员的入庭行注目礼。

何丽娜站在审判长的位置上,扫视了整个法庭,沉稳地说:“请坐下!”

三位法官稳稳地坐在了审判台上。

当事人与旁听人员纷纷坐下。

何丽娜准时敲响了法槌,宣布开庭。她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清脆、响亮、沉着。

核对当事人身份,宣读重新组成合议庭人员名单,告知回避申请,法律规定的开场三句半,何丽娜熟练地进行着。

很快进入到了法庭调查阶段。

盛昌经营部已经被工商局注销,不再是本案的被告。

原告代理人倪伟兴是一脸诧异,打了近两年的官司,居然告错了对象。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审判台上瘦小的何丽娜,突然觉得,她的威严,使她整个人也变得高大起来,心里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压力与不安。

按照盛昌经营部注销资料显示,北城钛白板的债务由茂庄供销公司承担。

“赵北清,请提供茂庄供销公司的工商登记资料。”何丽娜的目光犀利严肃。

现场的气氛,使赵北清觉得今天的开庭,与前两次在茂庄法庭完全不同,旁听席上,是法院的领导们在打分测评。审判长响亮的一句话,台上台下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不知怎地,手脚开始抖索,心在“咚咚”地跳。他不安地拎起放在脚旁的皮包,颤巍巍地把材料交到了法警的手上。

“茂庄供销公司的经营地址与工商登记地址是否一致?” 何丽娜继续问。

赵北清抿着大嘴巴不吱声,沉默着。

何丽娜再次询问。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一致。”

其实,在三天前,何丽娜已经到工商局查明,供销公司没有真正成立,工商登记的经营地点根本没有茂庄供销公司的影子。

很奇怪,原被告双方的官司打得惊心动魄,甚至冒充检察院员搞什么非法拘禁,到现在都没有聘请代理律师。为了今天能审清主体问题,何丽娜只能自己跑工商局去查档案。

茂庄供销公司,注册资金68万元,由赵北清及其儿子赵建亚、王荣强三位股东出资成立,但注册资金至今没有真正到位。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供销公司名存实亡,工商登记中的办公房,仅是一份空头的租赁协议。

赵北清,别看他其貌不扬,但他在这个案件上身份很特殊。他是盛昌经营部的承包人,又是被告盛昌经营部的代理人;他是茂庄供销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还是茂庄供销公司的控股股东。他走在大街上,谁会相信?

而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四重身份的重要人物。他的特殊身份,考验着法官的智商与法律素养。

在茂庄法庭审理期间,盛昌经营部是被告,赵北清是被告的代理人,因他是盛昌经营部的承包人,所以,他被法院追加为第三人参加诉讼。现在,盛昌经营部已经被注销,不再是本案被告,赵北清作为被告代理人和第三人参加诉讼显然就不符合法律规定。赵北清应该退出本案代理人和第三人的诉讼身份。

按理,现在的被告应该是茂庄供销公司,赵北清是供销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但供销公司从未经营,三位股东注册资金没有真正到位,所以,供销公司又不应该是本案的被告,真正的被告应该是三位股东。

赵北清作为控股股东,又成为了本案的被告。

庭审到此,何丽娜沉稳而又严肃地说:“由于本案茂庄盛昌经营部被注销,故应该变更茂庄供销公司的赵北清、赵建亚、王荣强三位股东为被告,按照民事诉讼法的规定,三被告应该有十五日的法定答辩期限。”她停了一下,看着旁听席大声宣布:“现在休庭。”她举起法槌用力地敲了下去,随着“咚”的一声脆响,这次庭审宣告结束。

一个庭,不到二十分钟就休庭了。

杨婷婷再次宣布:“全体起立!请审判人员退席!”

法庭里的人全部站了起来。三位法官还未走下审判台,旁听席上考官们的抱怨声就随之而来。

“你们搞什么花样!这样的案件叫我们来测评,测什么呀?”

“被告还未确定,开什么庭?”考官们一片哗然。

“你们怎么能这样啊!不知道‘百日竞赛’时间很宝贵?你们倒有时间,这样的庭该不该算?依我看,测评不合格!”梅香很气愤,小号喇叭的嗓音传遍了法庭的每个角落。

这个监察室主任,是领导面前晃悠的红人,这个管官的官,平时谁也让她三分。由于她的工作使然,除了法院开会穿制服,其余时间,就是一个时装模特,每天一套得体的时装,裹着她婀娜的身姿,袅袅婷婷地从你面前走过,一阵淡淡的香风,一道靓丽的风景。现在,她这身黑红套装,尤其是下面的黑色一步短裙包着翘起的臀部,精气神中尽显迷人的风采。刚才她晚到了几分钟,才坐下,还没有听清楚原被告是谁,倒休庭了。

“就是,这样寻我们开心,何庭长,怎么回事?”调研室秀顶发福的祁主任也在抱怨。

“安排这样的案件,亏你们想得出,还是重新安排一个吧!”瘦瘦高高的审监庭马庭长,拿着笔记本,驼着些许弯曲的背,向法庭外走去。

这种反应,完全在何丽娜的意料之中,面对如此强烈的质问声,无法辩解,可心里有点怪怪的难受。

邹晓义和汪琳的脸上,挂满了委屈与不忍。

午饭前,钱程在内网上发了紧急通知,通知全庭人员晚上开会,一律不准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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