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南下,下午开始,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满天阴沉朦胧,没有丝毫停的迹象。
邹晓义今天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糟糕,他的一个买卖合同纠纷案件,突然被中院发回重审了。
这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扔进了湖滨法院的民二庭,一票否决、错案零容忍的考核制度,使民二庭瞬间失去了年终先进集体的评选资格,19位干警的年终奖金成为泡影。
通知晚上开会的消息在内网上一出现,邹晓义就不寒而栗,新配的黑眼镜在鼻梁上冷冰冰的,直透心底。
庭里开会,怎么总是选在这样的下雨天?
会议室里,日光灯煞白,钱程的鼻子被气歪了,脸色铁青,今天都忘了讲话前要清一下嗓子,脱口就狠狠地把邹晓义臭骂了一通。
陈坤宇有点看不过去,理了一下头顶上的几根头发,开口了:“按理说,这个案件中院不能发回重审,案件在程序上是合法的,实体判决也是正确的。”
“你这是什么理由?还不是发回重审了?要是工作再做细一点,会发回吗?”怒火中烧的钱程,看到老陈帮腔,战火自然烧到了他的身上。
老陈努了努嘴,瞟了一眼钱程,想回击,还是忍住了。
沈鸿鹏低头不语,微微叹气。这次民二庭考核垫底是板上钉钉了,写检查全院通报也是无法避免。法官们没日没夜地干,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一个案件被发回,就前功尽弃,太可惜了。
这个买卖案件被中院发回重审,法官们心里很不服气。开庭传票两次特快专递寄给被告,都无人签收被退回,被告电话又关机。为此,邹晓义还亲自去登门送了一次,也是铁将军把门。问邻居,说不知道。
邹晓义登报公告送达。公告期到,法院缺席开庭审理,判决被告归还原告货款19.31万元。杳无音讯的被告在上诉时突然出现了,辩解振振有词,他的居住地没有变,白天上班,晚上一直住在家里,法院缺席开庭,剥夺了他的抗辩权利。
就差一张公告贴到被告的大门上,就被中院发回了。
到底是程序公正还是实体公正,再一次在会议上辩论了起来。这个案件无论程序还是实体,都没有错,公告送达,完全符合法律规定。被告不看报纸,是他的责任,否则,法律还规定公告送达做什么?干脆取消得了。被告要抗辩,中院完全可以给他,如果一审确有错误,二审完全可以直接改判。中院这样做,分明是以权压人。
也有人猜想,邹晓义平时比较内向,不善交际,中院的法官不了解他,才会没有一点预兆就被发回重审了。
不服气也好,以权压人也罢,后果已经造成,一切为时已晚。
这段时间,邹晓义和钱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建筑工程施工合同的案件上,一直担心那个案件被发回。谁知,原被告之间仅发生一笔买卖往来的简单案件,阴沟里翻了船。
邹晓义惭愧得无地自容,把头低得差点磕到会议桌上,地上要有洞,真想钻进去,避避风头。
钱程狠狠的批评足足有几分钟,整个会议室里弥漫着失落、不安而又紧张的阴影。
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点,“喝喝”地清了一下嗓子:“发回重审已成事实,扣分已经毋庸置疑,我们就这样了?不!我们一定要在其他考核指标上夺回来,只有这样,到年终考核才不至于输得太惨。我们毕竟除了集体综合指标外,还有个人考核指标,个人先进。大家听好了,个人立功,我们庭是一定要争取的。”
他停了一下,语气强硬地对汪琳说:“你是法律研究生,一定要再写一篇调研文章,起码要在江州市级报刊上发表。”
汪琳听到庭长点名,一个激灵,今年自己的调研任务已经完成,那篇案例刊登在了《湖滨日报》上,让她开心了好几天。怎么又要写?手里这么多案件怎么办?写一篇调研文章,不知道要死多少脑细胞,要少睡多少觉,关键能否发表纯属听天由命。她当然知道,发表的级别越高,考核加分就越多,一旦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庭里加分不说,个人还可以拿到500元奖金。可是,整个湖滨法院,有几人能得这份殊荣?
汪琳嘀咕着,千万个不乐意写在了她圆圆的脸上,肉嘟嘟的嘴巴噘在了那里。
钱庭长把目光投向了于敏:“你也再写一篇,也是争取江州市级以上刊物发表。”
于敏笑眯眯地对钱程说:“别!别!我不是研究生,我写这个不行,还是换别人吧!我多加几个班,多办几个案件,争取把指标再上一个百分点,实在不行,谁写,我帮他办几个案件。”他缩着脖子,把原本高挑的身子往下缩,似乎这样,钱程就会改变主意。
“可以,只要是我们庭里的人,都可以。要不,你叫何庭长写得了,你办她的破产案件。”钱程不无讥讽。
真是自讨没趣。于敏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眼睛从盛气凌人的钱程脸上移开,低头看着桌面,不再吭声。
在会议即将召开前,钱程也是态度严肃地对何丽娜说,无论如何再克服一下困难,她必须再写一篇调研文章,起码要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凭她的写作实力,在报纸上发表应该没有问题。
这几年,民二庭在国家级报刊上发表的文章都是何丽娜写的,她的发表率到目前为止是百分之百。去年一年,她在权威的杂志和报纸上各发表了两篇调研文章。一个办案的法官,一年之内,在全国顶级的法院刊物上一连发表四篇文章,别说是民二庭,就是整个湖滨法院也是无人能及。
何丽娜今年的调研任务已经完成,那篇《破产案件保证人如何担责》一文,前几天已经在《人民法院报》上发表了。
现在,她已经忙成一团,自己的身体还没有痊愈,父亲还在医院,女儿手上的石膏还未拆除,她哪有时间再写调研文章?
谁料,沈鸿鹏与钱程站在了同一阵线。
为了民二庭的集体荣誉,何丽娜没有退路,再不答应,就显得过于矫情了。
会议在继续,钱程一一点名,谁的结案率不高了,谁的调解撤诉率不达标了,谁……
“我没有想到,今天我们的公开测评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非议,很不应该。”钱程的声音明显低了下来,说到最后几个字,痛心且伤感。
坐在旁边的何丽娜,突然有了被人愚弄的感觉,觉得他很陌生。脱口就说:“你……你说什么?”
听到何丽娜的质问,钱程把空心拳头从嘴巴上移开,眼睛也离开了面前的笔记本,慢慢地看向何丽娜,然后又慢慢地说:“不是我说什么,是今天测评的人说什么,法院里已经传开了。”他的语气是难得的随和,与一贯强势的他判若两人。
何丽娜一时语塞,心有被乱针猛刺的疼痛,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顷刻,眼睛里涩涩的,很快蒙上了淡淡的白雾。
全庭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两位庭长,屏住呼吸,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沈鸿鹏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何丽娜的情绪变化,感受到了她的委屈,赶紧打圆场:“何庭长这个案件的确有难度,今天开庭主要是解决程序问题。何庭,对钱庭长的话,应该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来对待,大家都是为了工作,要相互理解。”
紧接着,沈鸿鹏又讲了一些要抓紧审理案件、抓紧完成调研任务的官话套话。
会议已经散了,何丽娜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有点神思恍惚。
汪琳提醒她已经很晚了。
何丽娜看了一下手表,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法院。她的汽车在灯光闪烁的夜幕里穿行,向医院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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