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在暮色苍茫中降临了,民二庭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紧急会议即将开始。
邹晓义领着放学的女儿一路小跑回到了办公室。他把玫红色的书包往桌上一放,顺手拉了一张纸巾为女儿擦着脸上的雨水。
小薇要做作业,办公桌太高,她只能踮着脚尖。把椅子当课桌又太矮,孩子蹲在地上显然不妥。
邹晓义把旧报纸铺在地上,从柜子里抱出了一条花被子,叠成方块放在了报纸上,上面又盖了一张报纸。
纤细轻巧的小薇站在了被子上,笑了,眨着她的丹凤眼甜甜地说:“谢谢爸爸!”
会议室里,民二庭的全体法官,围坐在了长方形的会议桌前。
陈坤宇理着头上的几根长发,把它抹到了南半球,首先开口了:“怎么今天开会?不是十天一次吗?还没有到交公粮的时候呀!”
一句话,惹得大家会心地笑了。
老陈是庭里有名的敢说敢为的人,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调侃议论,哪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
何丽娜有点纳闷,以往临时安排开会,出于相互尊重,钱程起码要预先跟她打个招呼,今天突然袭击,有点反常。
大家在疑惑中安静了下来。
钱程拉着他一张严肃的马脸,低着头,眼睛看着笔记本,习惯性地用一只手握成一个空心拳头,把拳头对着嘴巴,像是对着话筒讲话一般。
这是他开始讲话的前奏,只要他把拳头放到嘴边,说明他的重要讲话就要开始了。
沈鸿鹏翻开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钱程“喝喝”了两声:“今天召开临时会议,主要是我们庭的考核指标问题。”
“百日竞赛”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还有两天,又到了十天通报的时间。上一次,民二庭是倒数第四名。连续两次进入最后三名,要被全院通报批评,还要向院党组写书面检查并提出整改措施。
钱程又“喝喝”了两声:“很不幸地告诉大家,这次我们民二庭,要进倒数第一了。”说到这里,他愤怒地把拳头往桌子上一捶,“这是我们民二庭的耻辱。” 他嘴边几条深深的法令纹在马脸上不停地移动着。
大家都预感到要有事情发生了,整个会议室里被一股冷峻的气氛笼罩着。
法官一天到晚工作在纠纷的漩涡中,不拘言笑成了习惯。此刻,每个法官的脸上,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冷若冰霜。
过了片刻,钱程的情绪稍许平静了一点。
全庭法官的目光,聚焦在了余怒未消的钱程身上。
今天上午,中院来电话,邹晓义的一个建筑工程施工案件要发回重审了。这哪是电话,分明是噩耗,吓得钱程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钱程说到最后,愤怒之中略带悲伤。
邹晓义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呆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何丽娜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曾经听说过这个案件,是邹晓义上半年判决的,被告在中院二审期间听说又提供了新的证据。按理说,中院完全可以直接改判,不用发回重审。
汪琳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邹法官,一旦案件发回重审,按照考核规定,扣邹晓义1000元工资毋庸置疑,合议庭成员要扣500元,审判长是扣800元。
会议室里如临大敌,个个神情紧张。发回重审是什么概念?说明邹晓义办了错案,是一个法官最不该发生的事情。现在的考核制度是一票否决,不是邹晓义被扣工资、被取消评先资格那么简单,民二庭进倒数第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年终先进集体的评选资格也将一票否决,意味着全庭人员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没有任何奖金。同时,对湖滨县法院在江州地区法院系统的考核中,也将是致命的一击。
湖滨法院的民二庭,已经是连续两年先进集体,三连冠是钱程今年必争的目标。
钱程年初从法庭调来,他是江州市的十佳法官,又是湖滨县新长征突击手,湖滨县政法委还专门发文,提出了全县政法干警向他学习的号召,他是戴着大红花上过电视的先进人物。
法官们献计献策,谁能做原被告工作的,一起做工作,能调解最好,不能,起码也要做到不发回重审,让中院直接改判。谁与中院的承办法官个人关系好的,这一工作无论如何要做,这不是为了邹晓义个人,是为了全庭的荣誉而战。
一阵议论过后,大家沉默了。
会议在继续,钱程不客气地一一点名,谁的结案率不高、谁的调解率没有达标,还有,审限内结案率、收结案比、撤诉率、人均结案率、均衡结案度、十八个月未结案数、一审服判息诉率、调解案件申请执行率、上诉率、改判率、发回重审率……
整整26项考核的大指标,居然有近十项指标不能达标,钱程是又气又急。
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民二庭不但在结案数量上扣了分,在调研文章上、优秀裁判文书上也扣了分,最不该的是,邹晓义在一审服判息诉率上再次被扣了分。
已经很晚了,窗外,黑漆漆的大院里,路灯隐隐约约,静静地照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会议室里依然灯火通明,钱程还在清点排查案件,制定目标计划。
忙碌了一天的法官们,已经倦意甚浓。沈鸿鹏几次委婉地提醒钱程早点结束,他没有理会。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仅一个上午,开庭的案件就安排了很多。沈鸿鹏打断了钱程的讲话,讲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直接宣布了散会。
钱程意犹未尽,一双不解的眼睛看着沈鸿鹏。
沈鸿鹏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就往外走去。
陈坤宇打了一个哈欠,说:“终于结束了,再不完,就别回去了,住在这里得了,省了明天再来。”
钱程皱了一下眉头,朝着陈坤宇的背影瞪了一眼。
说话间,老陈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愣住了,小薇双手合抱着玫红色的新书包,人斜躺在椅子里,一只脚踏在被子上,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老陈屏住呼吸,对身后的邹晓义打了一个手势,做了一个不许发声的动作。
走道里法官们的脚步声与讲话声,还是把小薇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脸懵懂。
邹晓义看着女儿傻傻的样子,心头一阵酸楚,上前背起书包,抱起女儿,就往外面走去。
他恍恍惚惚地抱着女儿走进了黑乎乎的大院,零星的小雨伴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邹晓义把小薇放在了自行车前面的三角杠上,从车篓里拿出了雨披,把女儿罩在了雨披下面。
他晃悠悠地骑上了自行车,慢慢地向大门外骑去。稀疏昏暗的灯光里,仿佛有一种阴沉的声音从黑暗处隐约传来:发回重审、发回重审……这种恐怖的声音,夹杂在迎面而来的秋风里,使凉爽的微风突然变得凛冽刺骨,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何丽娜走出会议室,手机响了,心头一惊,难道父亲……
原来是女儿班主任马老师的电话,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马老师说,李静娴与同学打架,受了一点小伤,现在正送往医院。
什么?打架?女儿与同学打架?怎么可能?还要送医院?
她听到了马老师的焦急与不安。
她想了一下,拿起电话打给了前夫李泉涌。从去年离婚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给他电话。
电话不通,再打!还是不通!她开门、拿包、关门、跑步向电梯赶去,她的手始终没有停止拨打电话。
电话终于通了,传来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不知怎地,在这烟雨蒙蒙的秋夜里,何丽娜的眼泪瞬间往外涌,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眼泪究竟代表了什么,或许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痛、那份爱,或许是对女儿的担心。
“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李泉涌很不耐烦,电话里传来了哭喊吵闹的声音。
就在一个小时前,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在这风雨飘摇的黑夜里,就在自己家的鱼塘边,触电身亡。
李泉涌作为供电局的法律顾问,刻不容缓,赶赴现场维持秩序并掌握第一手材料。初步了解,是鱼塘老板私自接电,导致增氧泵漏电,他的儿子无意间碰到了裸露在鱼塘边的增氧泵,又是下雨天,才酿成了惨剧。
现场一片混乱,他是真走不开。
何丽娜的汽车穿行在细雨蒙蒙的雨夜里。
医院十几层高的大楼顶上,“湖滨医院”的彩色霓虹灯在闪烁,大楼前面是低矮的急诊大厅,何丽娜直接向急诊室跑去。
李静娴侧着身体左手托着右手,表情痛苦,一头长发凌乱,嘴巴红肿,脖子上还有几个手抓的指印,鲜红的血渗在表皮,淡黄色衬衫上,领口处有了点点血迹。
女儿见到妈妈,两行热泪滚落在了痛苦的脸上。
雨天的夜晚已经寒气逼人,小娴还只穿了件衬衫。何丽娜把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了女儿身上。
马老师去了缴费窗口,何丽娜带着女儿到放射科拍片。
李静娴的身体在发抖,何丽娜看着女儿疼痛的样子,眼眶湿了。她搂着孩子,坐在走道的凳子上,让女儿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身上,焦急地等待着拍片的结果。
马老师告诉何丽娜,今天晚自修结束,是为了上厕所引起的争执。几个同学挤在门口,不让李静娴进去,她不予理睬,继续往里面走,五个同学一哄而上,揪打了起来,李静娴奋力反抗,混乱中,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她摔倒在地。
邱副校长冒雨赶到了医院,湿淋淋地站在了何丽娜的面前,喘着粗气。
他了解到:昨天,刘茜同学家的公司账户上,被法院划走了60多万元,章琼同学听后,愤怒地说她家仓库也被法院查封了,还说,法院的查封没用,他爷爷早就把封条给撕了,还把法官在网上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好不解气。几个同学合计着,想恶作剧一下法官的女儿,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何丽娜的心像被针刺了般疼痛难忍。她把女儿搂得更紧了,颤抖的心在呼喊:孩子,对不起!是妈妈害了你。
检查结果出来了,右手桡骨骨折。
她一阵晕眩,疼痛从心底放射到了全身。
“不要紧,孩子年轻,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好的。”马老师很歉疚,安慰何丽娜的声音有点变调。
“何庭长,你放心,我们学校不会推卸责任,你有什么要求,大家一起商量。”邱副校长态度明确,千万不能把事情扩大,他们是省重点中学,声誉第一。
何丽娜钻心的疼痛,他们怎能体会?
一切闹腾停当,已经是午夜了。女儿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躺下坐起,坐起躺下,疼痛使她无法入睡,上了石膏的手已经肿了起来。
何丽娜围着女儿心疼不已,心里无数次地想,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为什么?
孩子口渴了,想喝水。走得急,她什么也没带,医院的小店也关门了。
何丽娜向后面的住院大楼走去,楼顶的霓虹灯在闪烁,那里,老父亲还在监护室里。
她呼着粗气,有气无力地摁了十三楼电梯的按钮,把手撑在电梯的墙框上,微微闭上眼睛,听着自己重重的心跳声。
心血管科的病房里静悄悄的,走道里白色的日光灯显得孤寂冷清。
监护病房里如同白昼,父亲的身上挂满了各种管子。
她轻轻地走到父亲的跟前,一看,父亲居然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到女儿,他喃喃地说:“怎么到现在才来?我明天不住在这里了,我好了,不要浪费钱。”老父亲是舍不得每天200元的监护费。这个大房间,有八张床位。每个人都是插满了各种管子,只要有一个人不舒服,其他人也就别想睡觉。
何丽娜答应父亲,明天一定问问医生,如果行就搬到普通病房去。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略张着嘴巴,慢慢睡去。
何丽娜看着父亲似睡非睡可怕的样子,一种从来没有的念头在心中闪过,瞬间,眼睛发涩。她想到了不能动弹的老母亲,她今天怎样了?吃了多少?
她拿了一个食品盒一个汤匙,轻轻地走了出来。
秋雨在黑夜里飘飘洒洒,她摇摇晃晃向急诊室走去。
明天,是电子厂的第一次债权人会议,自己是审判长,女儿怎么办?即使请假,其他法官也接不上手。每次召开债权人会议,总是担心那些拿不到钱的债权人出现状况,预案是做了一遍又一遍。也只有这个时候,全院的法警,除了刑庭必须值庭的外,会全部调用在债权人会议上。法院大门外,还会安排公安维持秩序。
何丽娜的前夫在触电现场也是一夜未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说没就没了,搁谁都不会无动于衷。死者家属要供电局进行赔偿,说一千道一万,是供电局的电把他二十七岁的儿子给电死的。李泉涌作为法律顾问,关键时刻不能离开。
怎么办?她只能跟女儿商量,临时请了一位护工。
经过一夜风雨的洗礼,早晨的天空已经放晴,整个城市在淡淡的轻雾中,尽显江南水乡的轻柔缥缈。
随着太阳的冉冉升起,陆陆续续的债权人来到了法院。
9点30分,债权人到会159个单位,200多人,大法庭里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
何丽娜、邹晓义、汪琳身穿黑色法袍端坐在高高的审判台上。何丽娜庄严地宣布电子厂的第一次债权人会议现在开始。
没人知道,这个严肃的女审判长是一夜未眠来主持会议。
会议在继续。
有人对清算报告提出了质疑。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事先已经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何丽娜凭着自己多年审理破产案件的经验,早就把债权人可能要提的问题,分门别类,责任到人,有的是清算小组回答,有的是他们法官回答,不管是什么问题,有问必答。
清算报告一项一项写得清清楚楚,就是今天在场200多人的快餐费,也明明白白地记在里面,让大家哑口无言。
所有债权人举手表决,一致通过了破产财产占有效债权4.32 %的分配方案。
何丽娜现场指挥,清算小组当场开出支票,兑现了债权人应该得到的财产。许多债权人,看着支票上少得可怜的数字,满腹牢骚,牢骚过后,剩下的是唉声叹气。
傍晚时分,所有债务全部分配完毕,何丽娜郑重地宣告:电子厂破产程序终结。
整整一天,紧张、忙碌,她连一口水都没顾上喝。
何丽娜看着夕阳下最后一位债权人离开了法院,如释重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在她的带领下,破产合议庭创造了湖滨法院一年办结13件破产案件的最新纪录。
这种结案后的激动与自豪,不是法官,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其中的那份艰辛与幸福。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还有18件破产案件在等着她去处理。尤其是外贸公司的7件破产案件,几十个国家的应收款,令她一筹莫展,向中院、县政府领导汇报商量了几次,还是没有一个有效的办法。如果通过国际司法救济途径,每一笔应收款都提起跨国诉讼,这几个破产案件,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审结。
她累了,眼皮开始打架,眯着睡意浓浓的眼睛,慵懒地看着西天的一抹晚霞,女儿、父亲、母亲像电影一样在她的眼前闪过。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昏昏沉沉向医院赶去。她的雪铁龙汽车消失在了拥堵的车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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