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横生枝节(一)

邹晓义的债权转让案件,下午即将开庭,何丽娜的警车驶出了外贸总公司的大门,风驰电掣向湖滨法院捷奔而去。

还没有进办公室,电话又响了,还是外贸清算小组的。

外贸总公司宣告破产的十几天来,200多名职工要工资、要医药费、要保险费,更要工作!清算小组应接不暇。

她听着电话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与汪琳的两张办公桌面对面,两台电脑背靠背放在各自的办公桌上。

汪琳专注地敲击着键盘,随着她手指的跳动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已经1点20分了,离开庭还有十分钟。

何丽娜把手伸到了汪琳的面前,示意开庭时间已到。

汪琳睁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看了一眼何丽娜的手表,故意夸张地甩了甩她的一头短发,圆圆的脸上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她迅速站起,拿起挂衣柜里的法袍,冲着还在接电话的何丽娜一笑,走出了办公室。

汪琳是法律硕士研究生,老家在苏北,到法院已经三年,去年,已经任命为助理审判员。她是破产小组文凭最高、级别最高、年纪最小的法官。何丽娜到法院二十多年,当副庭长也九年了,还是科员级别。而她到法院的第二年,按照规定就享受了副科待遇,工资超过了何丽娜。人们经常戏谑地称呼这个胖嘟嘟娃娃脸的汪琳是“真正的领导”。

邹晓义向电梯口走去。汪琳小跑几步喊着:“邹法官,等一等。”

邹晓义朝追上来的汪琳点了点头,用右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算是打了个招呼。他瘦弱的身躯,一件宽大的法袍挂在臂弯里,显得文质彬彬。

“干吗这么严肃?好像冤家似的。”说完,她就“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肉嘟嘟的圆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汪琳的笑声,感染了邹晓义,他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又轻轻地摇头。他正在琢磨即将开庭的案件。昨天,钱庭长在会上要他必须一庭审结,他哪有心思与这个整天嘻嘻哈哈的小丫头开玩笑?

他们出了电梯,向一楼的西头走去,走到尽头,连接审判大楼的走廊成九十度直角。

邹晓义熟练地用胸牌刷开了走廊通道的玻璃大门,走在长长的走廊里,西侧大街上车水马龙的景象尽收眼底。

两位法官继续向法庭走去。

走廊的尽头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吵闹声。一排长长的法庭门口,已经有人向吵闹处探望。

邹晓义心头一紧,不好!吵闹声是从第九法庭传来。他加快了脚步。

果然,第九法庭里,矮小的章建良穿着一件青色T恤,昂着神气的鸡冠头,用手指着书记员杨婷婷嚷嚷着:“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小丫头片子,还在我面前来老相,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也不照照镜子。”

一个公司老总至于这样对书记员大喊大叫吗?果真找茬来了。

旁边黑瘦的章浩林老头也跳到了杨婷婷面前:“看我的证件,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穿着一身法院的皮就神气活现了?门儿都没有!”他穿着一件米黄色圆领汗衫,脖子上一条条青筋像纵横交错的田埂,脚上的灰色凉鞋踩得“嗒嗒”响。

父子俩是一左一右两面夹攻。

“你们来开庭,就要看你的证件,这是规定。”杨婷婷细细的声音带着委屈也带着几分胆怯,看着章建良手臂上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把身体往后仰,细嫩的小脸蛋上逼出了红晕。

她到法院才几个月,见过了几个不讲理的,但还没有遇到核对当事人身份就大吵大闹的。

父子俩今天来之前就想好了,不出昨天的一口恶气,把查封的财产给解除了,还以为他们好欺负。这批钢材,工地上正等着用呢!

章老头活到这把年纪,看清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欺软怕硬已经是一种社会通病,上访成了不变的法宝。两年前,家里的房屋拆迁,他坚持上访了大半年,就比隔壁邻居多拿了53万元。为此,他一直暗暗偷乐,也引以为豪。在湖滨县的地盘上,有县委副书记这门远房亲戚摆在那儿,谁又奈何得了他?

“请你们注意,这是法庭,当事人的证件应该核对。”邹晓义走进法庭就大声宣告。

章老头听到身后有人,转身一看,就是昨天到公司查封仓库的小伙子,来得正是时候:“要看证件?好!现在是法治社会,是不是法官的证件应该先给我们看?”他扬起头,一副挑衅的口气。

邹晓义指着挂在胸前的工作牌,又指了指臂弯里的法袍,说:“这还不够吗?”

“呵呵!开什么玩笑,法官也知法犯法!这能说明什么问题?”章老头冷笑着走到邹晓义面前,“亮证执法你懂吗?还法官呢?简直就是昏官!”他的手指在邹晓义的面前不停地抖动着。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这里是法院,是审判法庭,证件都挂在法官的胸前,怎么不能说明问题?

“法院怎么啦?法庭又怎么啦?就没有王法了?你挂的牌子能说明什么?你用这个来糊弄老百姓,太可笑了。”章老头更加有恃无恐,花白的短发,硬刷刷地竖在头顶上,神气活现。

邹晓义被父子俩的辱骂惹火了,在自己的法院里,还在法庭上,居然怀疑自己的法官身份,岂有此理!

“你今天是来开庭的,还是成心来捣乱的?”邹晓义不满地问道。

汪琳早被他们无理的举动激怒了,不客气地大声对章老头说:“我看他是成心来捣乱的!”

汪琳的话一出口,章老头立即跳到她的面前手舞足蹈,一定要汪琳对刚才的话负责,看法官的证件是每个老百姓的权利,你们不但不给看,反而还侮辱他们的人格,这事情不论清楚,还开什么庭?休想!

章建良也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胖嘟嘟的汪琳,法官能这样对待老百姓吗?法官要不要亮证执法?她必须回答,必须对刚才的话负责。

汪琳被气得一时无法回答,满脸通红,心中在呐喊:口口声声说是老百姓,难道你们能代表广大老百姓吗?即便是老百姓就可以无理取闹吗?她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知道,法官不能随便说话,更不能随便发表个人的观点,往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引来更强烈的反抗。

她深呼吸,冷静一下情绪,说:“你们到底要怎样?我们的职务姓名,证件上写得一清二楚,还要怎么样?”

邹晓义到法院已经七个春秋,形形色色的当事人见了不少,有偏执的、有不懂法的、也有一见到法官就作为对立面的,但从未有人在法庭上怀疑法官身份的。

“请你们坐到被告席上,把证明你们身份的资料交给书记员核对。”邹晓义依然严肃。

杨婷婷有点手足无措,尤其看到章建良的鸡冠头甩来甩去,脖子上粗大的项链闪着金光,手臂上的老虎凶神恶煞,心跳声“扑通”“扑通”在耳朵里响个不停。没到法院之前,总以为法院很神圣,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敢在法庭上对法官这样凶。

章老头“哈哈”干笑了一下,觉得两位法官太可笑,法官不亮证执法就是知法犯法,还有什么权利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法官不是人大任命的吗?不把人大任命书拿出来,这庭,休想开!

他振振有词,手又一次指到了邹晓义的鼻子前,就差触到法官的鼻尖了。

两位法官恍然大悟,觉得啼笑皆非。原来,他们是要看法官的人大任命书,怪不得他们胸前的证件没用。奇葩!真是奇葩!

中国的法律,哪有规定法官要带着人大任命书才能开庭?

今天的被告,做足了功课,应验了昨天他们的狠话。

坐在原告席上的吕洋律师,四十多岁,一表人才,白底深蓝色竖条纹短袖,整洁大方,他看着被告父子俩如此无理取闹,白净四方的脸上露出了鄙视的神色,微微摇头。

吕洋旁边,坐着大腹便便的汤方迅,他是原告江州市方迅公司的老总,短脖子圆脸,他也用鄙夷的眼神看着父子俩丑陋的表现,心里嘀咕:到法院了还这样横,不打官司,能要到他们的钱吗?

章建良看到法官无言以对愣在那里,心里一阵窃喜,一副正义凛然,嘴里叨叨个不停,现在假冒的东西太多,不看任命书,谁能保证法官不是冒牌的?案件还没有开庭,就急吼吼地帮着原告到公司查封财产……

他叨叨个不完,黝黑的橄榄脸上没有肉,一双小眼睛很犀利,生就一副精明狡黠的样子。

原告席上的汤方迅听到章建良的抱怨,表面上假装生气,心里乐了。法院没有及时去查封被告的财产,他怀疑法官与被告有关系,现在被告反而怀疑自己与法官有什么特殊关系,暗自好笑。

父子俩一唱一和,表演精彩。面对如此被告,邹晓义明白,不对他们进行法制宣传,这庭,没法开了。

被告是带着情绪故意来发难的,法制宣传有什么用?他们即使明白,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又能怎样?

法官没有选择当事人的权利,无论当事人的素质高还是低,是矜持还是狂妄,法官不能选择,如今碰上这样的当事人,除了怪自己运气不好,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想到这里,邹晓义瘦长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无奈,转身向审判台走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这种细微的表情刚好掩饰得恰到好处。

章老头有点得意忘形,胜利的喜悦挂在他黑瘦的脸上。他高调重申,不拿出任命书,甭想开庭!

此时,何丽娜身穿黑色法袍站在了法庭门口,宽大的法袍彰显着法官特有的威严,法袍领口处,一颗国徽和四颗金黄色法徽在一条鲜红的前襟上闪闪发光。她特意在门口停了几秒钟,扫视了一下法庭,然后从容地向深棕色的审判台走去,坐在了中间高高的审判长位置上。

长方形的法庭里,进门靠西墙处是高出地面五十公分的审判区,何丽娜的椅子后背上方,白墙上悬挂着一颗鲜红硕大的国徽,一束灯光照在国徽上,耀眼醒目、熠熠生辉。

邹晓义、汪琳穿好法袍,分别坐在了何丽娜的两侧。三位法官的头顶上方,是一盏长方形格栅日光灯,紧挨日光灯的两侧,分别是两盏筒灯。

审判台下,左前方是书记员席。杨婷婷穿着淡蓝色短袖制服坐在那里,左胸处戴着一枚鲜艳的国徽。

右下方靠南墙处是原告席,江州市方迅公司的汤方迅与吕洋律师坐在那里。

左下方北墙处是被告席,父子俩依然在书记员的电脑桌旁手舞足蹈,喋喋不休。

前方窗户前,几排旁听席上,空无一人。

何丽娜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了下午1点27分,离开庭还有三分钟。

以往,这几分钟,往往是核对原被告双方的身份。刚才,她还没有走进法庭,就听到了被告气势汹汹的责问声。

何丽娜坐定,看到父子俩还站在审判台前,就对他们说:“请被告单位的法定代表人坐到被告席上,如果有代理人也一并入席。”

章建良一怔,没有挪动身子,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严肃的审判长,心想:她要是换一件漂亮的时装,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江南美女的风韵犹在。他微微摇头,颇有一番怜香惜玉的味道。她做法官,坐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入错了行,可惜!可惜了!

章老头也站在那里看着何丽娜。昨天,就是这个小女人,居然不怕死,朝着 “嗞嗞”作响的火焰逼近。嘿!她还是审判长,真是小瞧了她。

“我再说一遍,请被告单位的法定代表人坐到被告席上,如果有代理人,也一并入席。”何丽娜的声音提高了一度,依然是那样地沉稳严肃。

章老头顿时反应过来:“你有什么权利对我发号施令?你是谁?”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这个女人面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许多。

“有话请到座位上发表你的意见,这里是法庭,法庭本来就是摆事实讲道理的地方,只要你有理,只要与案件有关,法庭不会剥夺你们陈述的权利。”何丽娜一字一句,不紧不慢,无不彰显着法官的威严。

父子俩犹豫了一下,章建良像赌气似地首先往座位上走去。

章老头见到儿子已经妥协,站了几秒钟,也挪动了身体,嘴里嚷嚷道:“坐下就坐下,坐下也要看你们的任命书。”

原告席上,法定代表人汤方迅和吕洋律师微微一笑,然后注视着审判长。

父子俩坐下。章老头的目光气势汹汹,见审判长根本没有出示任命书的意思,就不耐烦地大声说:“屁话少讲,快把任命书拿出来。”

章建良听罢,心里一阵暗笑,这种话,也只有父亲说才恰到好处。

何丽娜用严肃的眼神逼视着他,直到他把眼睛移开,才缓慢地说:“请这位老同志讲话要注意文明礼貌。”

何丽娜这细小的举动,章建良看在眼里。从昨天到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完全与她柔美外表不相符的气质与威严。

何丽娜看着章建良说:“被告,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们,法官的人大任命书合议庭不会出示。”

章老头一声冷笑,站了起来:“既然法官知法犯法,还开什么庭?走!我们走!”他招呼儿子抬腿就离开了座位。

父子俩的举动,完全在何丽娜的意料之内。她依然镇静地说:“请原被告听好了,今天通知你们双方来开庭,不是我们法官个人的行为,而是湖滨县人民法院根据法律规定,用合法的程序,把你们传唤到了这里。”

章浩林歪着板寸头,停住了脚步。

何丽娜说:“今天,我们三位法官是接受湖滨县人民法院的指派,依法组成合议庭,我们是否有审判资格,有没有权利审理你们的案件,是湖滨县人民法院对我们三位法官进行资格审查。如果你们对法官的审判资格有怀疑,完全可以在庭后向法院或者人大进行核实。”

“别废话,你不给我们看,今天这庭就甭想开,就是核实,我们也要时间。”章老头已经走到了审判台前,冲着何丽娜吼着,颇为得意。

“无论你们是否进行核实,不妨碍现在进行开庭审理。” 何丽娜说到这里,把脸一沉,对着章老头加重了语气,“请原被告双方听清楚了,谁以此理由而不参加庭审的行为,由原被告自己负责。是原告不参加的,根据法律规定,按撤诉处理,是被告不参加开庭的,缺席审理,合议庭将根据庭审的情况进行判决。”

她的话一出,父子俩的脚像被绳索捆住了,停在了那里,表情有点奇怪。章建良狐疑地看着何丽娜,似信非信,有这样的规定吗?如果真有这样的法律规定,一旦他们离开法庭,尽原告胡说,不是对自己更加不利?从昨天与她交锋来看,这个女人不像是在开玩笑,怎么办?他心里忐忑不安。

章老头突然想起什么,手指着汪琳:“她不是法官。”

汪琳是助理审判员,按照规定,助理审判员只要法院院长任命,审判员才是人大任命。

章老头的反戈一击,心里很高兴,既然是助理,就不是法官,就不可以开庭。

错!汪琳虽然是助理审判员,但在这个案件上,是代理审判员职务,完全合理合法。

何丽娜看了一下手表,对章浩林不再理睬,对书记员杨婷婷说;“准备开庭。”

章老头气得脸灰里泛绿了,想发作又顾忌的表情,很是滑稽。

原告汤方迅的圆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旁边的吕洋律师,矜持的笑意,像春天柔柔的轻风,拂在了他白净的脸上,他向审判长投去了一个充满敬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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