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横生枝节(二)

庄严的法庭里,杨婷婷站在电脑桌前,朝着当事人宣布法庭纪律。她细细的声音像柔曼的琴声,使严肃的法庭里飘荡着柔和的音符。

章老头的胸脯在起伏,商量好到法院大闹一场,解封钢材,目的还没有达到,就这样乖乖地开庭,这口气堵在喉头难以下咽。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他轻声问儿子:怎么办?就这样算了?章建良也憋着一肚子火,嘀咕道:再想办法。

章建良随意地歪着头,书记员在讲些什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无意间,他发现法庭门头上方有一个摄像头对着自己,一转身,又看到东边窗户的角落里也有一个,一回头,又是一个,心中一怔,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

书记员还在认真地柔声宣读:“5、当事人在法庭上应听从审判长的指挥,未经审判长或审判员同意,不得发言、提问;6、当事人及其代理人发言时,应注意文明礼貌,不准攻击、辱骂他人……”

法庭纪律宣读完毕,杨婷婷报告审判长,庭前,她已经对原告江州市方迅公司及其代理人的身份进行了核对。

何丽娜朝小杨微微点头。

小杨转身坐下,晃动了一下鼠标,准备记录。

何丽娜拿起法槌,重重地敲了下去,“咚”的一声脆响,在法庭里回响。

突如其来的一槌,把章建良父子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

何丽娜放下法槌,严肃地大声宣布:“现在开庭。”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章建良看看她,又瞟了一眼书记员,同样是女人,反差怎么会这么大?

他突然发现审判长的椅子靠背明显比两旁的椅子要高出十几公分,身后又挂着一个巨大的国徽,她坐在中间最高最大的椅子里,看上去更加威严。

毕竟是第一次到法院开庭,这种场合,还是让他感受到了法庭的威严。

审判长对原告江州市方迅公司的身份资料一带而过,她把目光转向被告席,要求被告湖滨县建良减速机有限公司向法庭提交公司的营业执照、法定代表人身份证明书、授权委托书。

早在两个多月前,被告建良公司就收到了法院的一套诉讼材料,章建良认为,他们公司与方迅公司没有关系,不应该是被告。

何丽娜严肃地说:“是不是被告,有没有关系要开庭审理下来才知道。”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被告席上的章建良。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向章建良袭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像小学生交作业,慢吞吞地从包里翻出材料,懒洋洋地走到审判台前,将材料交到了何丽娜的手里。

何丽娜一边看,一边念着被告公司的名称和地址,章浩林作为被告公司员工的身份参加诉讼,代理权限是:陈述与辩解。

章浩林仰头看着天花板,瘫坐在椅子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汪琳看到章老头懒散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邹晓义昨天领教了老头的疯狂,现在看到他能安静下来,吊着的心放下了许多,他只求今天能安安稳稳地把庭开完,赶快结案了事。

何丽娜重申了合议庭组成人员名单,再次告知法定的回避事由。

申请回避?章老头的后背迅速离开了靠背,滴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何丽娜,似懂非懂。

审判长又在说:“法官与原被告之间有亲戚关系,或者其他关系可能影响对案件公正审理的,可以申请法官回避,换人审理。”

何丽娜审判长的话音一落,章老头乐了,抢先喊道:“我要你们回避,我要换人来审。”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摇晃,高兴得有点不能自制。

法院开庭,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何丽娜早已经见怪不怪。她用严肃的目光看着章浩林。然后转向原告席:“原告,是否要申请合议庭人员回避?”

吕洋肯定地回答:“不申请回避。”

何丽娜这才目光转向被告,一板一眼地问:“被告,是否要申请合议庭人员回避?”

章浩林生气了,审判长分明是偏袒原告,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你们这些昏官,当然要你们回避。”

何丽娜:“请被告代理人注意文明礼貌。请被告回答,申请回避的理由是什么。”

他火了,理由?庭还没有开,就到公司查封财产,这还不够吗?章老头气愤中带着得意,再次提出要何丽娜和邹晓义两人回避。

被告分明是胡来,这哪是法律规定的正当理由?邹晓义无意间把眉头一皱。

汪琳也觉得好笑,诉讼保全也成了回避的理由,真是笑话。

何丽娜向被告解释:昨天到被告公司查封财产,完全符合法律规定,这不是法律规定可以申请法官回避的正当理由。

章建良接上来说:“你说不是理由就不是理由?反正不要你来审。”

三位法官相互看了一下,无语了。法律明确规定,当事人一经提出回避申请,无论理由是否成立,被申请回避的法官,必须暂停参与本案的工作。

一股气憋在了汪琳的心里,她抱怨法律对回避的规定太宽泛,当事人提出回避申请,起码要有符合法律规定的证据吧?被告一句话,不管有没有道理,都得休庭,都得做出决定,这算是什么法律规定,分明是浪费司法资源。如此一来,她通知下午3点30分开庭的另外一个案件,肯定来不及了。

何丽娜只能敲响法槌,宣布休庭。

原本庄严的法庭一下子活跃了起来。章浩林抑制不住初战告捷的喜悦,得意洋洋,看着三位法官一个个无奈地离开了审判台,再看到原告在摇头叹气,他真想吼一声:想跟老子打官司?哼!

章建良昂首挺胸地在原告的面前来回踱步。刚才审判长临走时吩咐,要等院长来宣布决定,否则,真想一走了之。

原告早就看不惯被告轻浮得意的样子,汤方迅和吕洋干脆到二楼大厅里等着。

院长只有一个,一年要办结近30000件案件的法院,一年的拘留、罚款、查封、扣押,要全部由院长来完成,即使他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应付。这类事情,每一个法院都是委托分管副院长来做。

副院长邓加荣和监察室的梅香主任上午就去了茂庄法庭,正在调查一个一年半还没有结案的案件。

“百日竞赛”期间,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邓加荣接到何丽娜的电话,立即从茂庄法庭赶回法院。

汪琳在办公室起草决定书。

章老头等了一会不见人影,朝着小杨发火了,口口声声要为老百姓服务,老百姓的时间就不是时间?换一个人有这么难吗?他俨然像是老百姓的代表,他就能代表广大老百姓。

“我们院长为了你,从乡下法庭赶回来,赶回来总要时间吧!”小杨见老头骂骂咧咧,怯生生地回敬了一句。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其他院长就不行了?”章老头越说越有劲。

小杨看了一眼凶巴巴的老头,不再吭声,看着电脑,随他神神叨叨,不再理会。

邓加荣的汽车开进了湖滨法院的大门,停在了高高的罗马柱门廊下。他走出汽车,汪琳将草拟的决定书递给了他。

邓加荣接过决定书,站在门廊下看着,看完就说:“好!快去打印出来!”

汪琳向电梯口跑去。

法庭里,章浩林老头又在逼问小杨:“怎么还不到?到底要我们等多久?法院有没有时间观念?再不来,我们回去了。”

章建良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不急不躁,一副老总的样子。

身穿制服的邓加荣站在了法庭门口,父子俩的表现他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章建良,哪像是老总?分明是舞台上大牌明星的打扮,可在庄严的法庭里,活脱脱像个社会上的小混混。

他故意“哼!哼!”地干咳了两声,发福的倒挂脸上,一副威严。

章建良看到了门口故意咳嗽的邓加荣,三七开的头发染得乌黑发亮,看那架势,估计是院长来了!

杨婷婷赶忙起身微笑着叫了一声邓院长,仿佛得了救星似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院长大人终于来了,你给我们换了哪个法官?”章老头戏谑地笑着。

邓加荣没搭理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审判台,稳稳地坐在了审判长的位置上。

章老头看到邓加荣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自觉没趣,就向被告席走去。

原告汤方迅和吕洋律师坐在了原告席上。

邓加荣对小杨说:“准备记录。”

被告重新陈述申请回避的理由。

章浩林言辞凿凿,大声控诉案件还没有开庭,两位法官就迫不及待趁星期天,偷偷摸摸到公司去执行,查封了他们的仓库。法官如此明目张胆违法乱纪,这样的人能公正审判吗?两位法官不仅要回避,还要法院撤销昨天贴在钢材上的封条。

邓加荣耐心地听完了章浩林愤怒的控诉,首先纠正了被告一个错误的观点:“两位法官是代表湖滨法院到被告公司采取诉讼保全措施,是正大光明,不是偷偷摸摸,是‘诉讼保全’,不是‘执行’,两位法官的行为完全符合法律规定。”

官官相护,分明是官官相护,章老头气得大声喊叫:“我们公司从来没有与原告发生过任何往来,法院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查封我们的财产,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法律规定,就凭原告提出了诉讼保全的申请并提供了担保,就凭被告公司效益不好才去查封。邓加荣再次重申:一旦原告败诉,因查封而造成被告公司财产损失,全部由原告承担。至于被告与原告是否有关系,要案件开庭审理后才能知道。

邓加荣洪亮的声音在法庭里回响,他针对申请人回避的理由进行了法律上的阐述。

汪琳拿着打印好的决定书小跑着赶来。

何丽娜和邹晓义早已等在了法庭门外。

何丽娜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前夫李泉涌打来的,感到有点奇怪。离婚快一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打来电话,平时有什么事情,总是从女儿那里中转传递消息,现在突然看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电话,心里被触动了一下,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低声问:“什么事?”

“我刚接到外地法院的出庭通知,现在就要出发。静娴今天晚上的家长会我不能参加了,只能你去了。星期天女儿放假,住你那吧!”

一声不经意的“住你那吧”,她的心头一热:“好的!”

才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何丽娜看着“嘟嘟嘟”的手机发呆了几秒钟。

李泉涌是律师,外地法院的出庭通知意味着什么何丽娜当然知道。她想了一下,今天是女儿上高中后的第一个家长会,她不能不去。昨天答应父亲一起吃晚饭恐怕来不及了,下班后只能先买菜送回家,然后再去学校。

法庭里一片寂静。邓加荣在宣读申请回避的决定:“申请人要求何丽娜、邹晓义回避的理由不能成立。”

父子俩的目光全都看着邓加荣。章老头是歪着脖子略张着嘴巴,刚才,他就对院长的解释大为不满,结论一出来,大失所望,折腾了半天,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邓加荣还在说:“如不服本决定,可以向本院申请复议一次。”

分明是包庇,官官相护,邓加荣还没有说完,章老头愤怒地大叫:“我要复议,我要申请复议!”

“复议期间不停止该案件的审理。”说完,邓加荣看了一眼被告,毅然往法庭外走去,把章老头的“官官相护,根本不为老百姓服务”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何丽娜、邹晓义、汪琳三位法官迈着坚定自信的步伐,再次走上了庄严的审判台。

何丽娜拿起法槌,重重地敲了下去,随着一声清脆有力的法槌声后,她宣布:“现在继续开庭!”

整个法庭严肃有序。开始法庭调查。

风度翩翩的吕洋律师,代表原告陈述了他们的诉讼请求与理由。

远在深圳的粤东兴隆电机有限公司欠原告江州市方迅公司货款149万元,而被告建良公司欠粤东兴隆电机有限公司90万元,所以,粤东公司在去年12月将被告的90万元债权全部转让给了原告方迅公司,故要求被告建良公司给付该货款。

吕洋的陈述简明扼要。

针对原告的起诉,章建良当场进行了反驳。他们与原告没有任何关系,债权转让没有经过他本人同意,不能成立。他们欠粤东公司的货款不假,但到底欠多少,还要对账,不是粤东公司说90万就是90万。

汤方迅认为,被告分明在狡辩。2011年12月16日,粤东公司出具给原告方迅公司一份“付款协议书”,将建良公司的债权明确转让给了方迅公司,不仅如此,在今年 4月20日,粤东公司又给了被告建良公司一份“付款委托书”,“付款委托书”上,清清楚楚地写道:“江州市建良减速机有限公司,贵公司欠我公司的货款90万元,现委托江州市方迅公司代为收款,贵公司直接将货款汇入江州市方迅公司的账户。特此委托。”下面是粤东公司的公章。在公章的下面另起一行是建良公司在上面写道:“上述货款本公司同意转付,从5月份起每月支付20万元。”被告湖滨县建良减速机有限公司鲜红的公章盖在上面。这样的证据,章建良还说没有同意,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章建良笑了,自己的公司是“湖滨县建良减速机有限公司”,而“付款委托书”上写得是“江州市建良减速机有限公司”。这与他们公司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汤方迅以前真没注意到。

吕洋解释,“付款委托书”上的“江州市”是笔误,一切以公章为准,上面的公章是“湖滨县建良减速机有限公司”。

“真是胡说八道!你说笔误就是笔误?我说你是女的你是吗?还律师呢?别说差一个市,就是差一个字也不行,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当什么律师。”章浩林毫不客气地一通反驳。他想趁机浑水摸鱼,没错,还款计划是自己写的,公章也是自己盖的,原告当时的供销员已经被他们公司开除。现在,他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自己写的?

何丽娜看着原告的两份证据,其中一份是复印件,就问原告:“请原告提供4月20日的‘付款委托书’原件。”

汤方迅面有难色,原件在供销科长的保险柜里,出差在外,明天才能回来。

章建良心里乐了,还有这等好事!原告不能提供原件,还审什么?

汤方迅:“证据上有你们被告建良公司的公章,有你章浩林的亲笔还款计划,这总不假吧!

章建良慢悠悠地讥笑道:“现在是高科技时代,人都可以克隆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气得汤方迅一时无语,脸都变了。

章建良的话虽难听,但不无道理。在法庭上,除非被告认可复印件上的内容真实有效,否则,复印件不能作为定案的证据。

原告的关键证据被告有异议,何丽娜只能宣布休庭,限期原告在三天内向法庭提供证据原件。

休庭的法槌落下,汪琳小跑着离开了法庭,另外一个案件的当事人已经等急了。

邹晓义走下审判台,征询原被告双方是否愿意调解。

何丽娜在法庭门外,听到章老头在大声喊着:“我们与粤东公司要对账。”

“什么时候对账?”汤方迅问。

“两个月以后吧!”章建良回答。

“这么长时间?”吕洋律师的声音。

“不对账也可以,30万元的电机损失由你们原告承担。”章老头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到走廊的尽头。

何丽娜微微摇头。邹晓义想调解结案,很渺茫。

走廊外,斜阳下的大街上人来车往,一派繁忙景象。她漫不经心地向办公大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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