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在罐儿村支部会上,贾世超把杨春的入党申请书往桌子上一搁,对大家说,这是杨春的入党申请书,我作他的入党介绍人,大家讨论一下,谁有啥意见尽管发表。他又说,我首先表个态,对于杨春同志入党,我没啥意见。副书记李全有说,我也没意见,杨春的表现已经达到了入党的标准。紧跟着,纪检员和村委委员、妇女主任等一一表态。轮到委员高财旺表态时,他说,我不同意。众人把目光咣当一下全砸在他身上。他说,我不同意是有理由的。贾世超说,啥理由,你说说。高财旺说,杨春以前长期上访,给党的脸上抹黑,就这一条,他入党就不符合条件。说毕,高财旺拿眼四下扫视一番,大家表情各异,但都没有言传,会场上出现了好大一会儿沉默。

发展党员主要是看他的一贯表现。贾世超说,杨春一贯表现都很好,上访嘛,这个情况大家都了解,那是逼上梁山的,如果不是在他身上发生了恁多事情,而且都是没有结果的,但凡有结果,我想杨春是不会无理由上访的,这不属于他的过错,更不能看成是闹访缠访。说完,贾世超看看在座的人,有的点头,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低头不语。

更主要的是,脱贫攻坚开始以来,杨春表现积极,不等不靠发展养猪和袋料香菇,同时,他还主动帮助其他贫困户,把猪娃赊给这些户,带动他们也发展养猪,共同脱贫致富。李全有说,他身上体现出来的“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是被县里、市里领导肯定了的。

几个委员也都分别表了态,大多数同意的,也有持反对意见的。高财旺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我不赞成马上发展他为预备党员,应该再考验一段时间比较稳妥。

按照咱们党的一贯原则,少数服从多数,杨春可以确定为预备党员。贾世超顿了顿说,不过,既然有不同意见,可以考虑暂缓杨春的预备党员问题,再给他一些日子,等条件成熟了,再上会研究,大家看咋样?李全有说,也中,杨春入党只是个时间问题,多给他一些日子也好。其他人均没有不同意见,这件事就这样先搁置下来。

杨春没有被批准为预备党员的事,并没有对他的思想造成多大的冲击,因为,这些日子他的好事是一个接一个。先是赊出去的猪娃,年底全部出栏,六户人家先后把购猪款一沓一沓送到他手上,统共加起来有近两千块。这当儿,他的女儿杨娜在春节前从县精神病院出院了,看着她脸色红润有光泽,精神稳定,他和爱春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在村头见面时,杨娜喊出的“大,妈,你们还好么?”让杨春和爱春又惊又喜,悲喜交加。爱春一把搂住杨娜,泪水唰唰长流说,闺女,你可回来了,妈高兴,高兴嘞。仿佛久别重逢,母女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杨娜说,妈,你白头发又多了。爱春说,妈老了,白头发还能少?又说,你大比我还老,他操心大,头发都白完了。杨娜扭头看看站在一旁的父亲,松开抱着母亲的手,一下扑进杨春怀里,喃喃地说,大,你跟着我遭罪了,闺女对不住您。憨闺女,说啥哩!泪水在杨春眼眶里直打转转,又说,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年轻十岁。杨娜仰脸看着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的父亲,轻轻点点头说,我终于想开了,条条道路通北京,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肯努力,干啥都能成功。闺女,爱春抚摸着杨娜的脸说,这就对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只要好好干,干啥都能吃一碗饭。杨春眼里的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他赶紧背过脸,快速用衣襟拭了一把,又回过脸说,走,闺女,咱回屋里慢慢说!

通过这一年的努力,吴幸福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维修改造后的房子,焕然一新,他终于有一个相对比较体面的家了。他尽力做好村里给他安排的公益岗,这让他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此外,他赊下杨春家的两头猪娃,到年根儿,两头小猪都长成了一百多公斤重的大猪,前些日子用架子车拉到瓦房沟集市上,一家伙卖了近四千块。当他从买猪人手里接过那一摞厚厚的人民币时,他的手是颤抖的,数钱的时候,那新嘎嘎的票子好几回从他手指缝里滑落。买猪人看着他激动而显得笨拙的样子,差点没笑出声。

老哥,看来你是不经常数这家伙。买猪人说。

嘿嘿,不怕你笑话,我长这大,还从来没数过这多钱嘞!吴幸福尴尬地笑笑,弯腰把滑落地上的票子一张一张拾起来。然而,当他刚一弯腰的当儿,捏在手里的票子又滑落了一些,弄得吴幸福手忙脚乱很不好意思。

我帮你数你不放心,走,到那里让机器帮你数数。买猪人指指旁边的银行营业点。

也中,也中!吴幸福欣然点头同意,胡乱拾起地上的钱,在买猪人的帮助下,对乱乱的票子做了简单整理,就厮跟着进了银行营业点。

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用点钞机帮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然后用捆绑纸币的纸条儿将那一摞钱捆绑好,递出柜台说,三千八百二十,对不对?

对对对,一分不差。吴幸福面带微笑,朝着柜台里点头哈腰表示感谢。

揣着那一摞被捆绑得瓷瓷实实的票子,吴幸福像揣着个宝贝疙瘩。本来,他是想卖掉猪以后,下馆子美美吃一顿,然后再喝上二两小酒,等喝得晕乎乎、轻飘飘了,再回罐儿村的。可是,另一个吴幸福在一旁提醒他,你怀里揣的可是新嘎嘎的票子?现实中的吴幸福回答,是呀。这票子是哪来的?卖猪换来的。猪是谁喂的?吴幸福。猪娃是谁给的?杨春。买猪娃给人家杨春钱了没有?没有,赊来的……一个吴幸福跟另一个吴幸福在对话。吴幸福猛然一激灵,用手掐掐自己的胳膊,生疼生疼的。就在心里骂自己,你个没出息的狗东西,还当是在做梦,原来是真真的,你这狗改不了吃屎的,喝酒害得你还轻是咋的,手里捏了几个臭钱,老毛病就又要犯了?你知道这钱是咋来的?是人家杨春不计前嫌赊猪娃给你,你一天一天喂大的,今儿个猪卖了钱,你不想快些还人家杨春的人情,倒想着要喝酒吃肉了!想着这些,吴幸福脸上就一阵一阵火烧火燎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摸摸揣在怀里的那疙瘩钱,生怕它从怀里跑掉了,或者被小偷偷走了。还好,那疙瘩钱硬梆梆的还在怀里揣着!他一溜烟径直朝通往罐儿村的路上走去。

走进罐儿村,已经是半后晌了,吴幸福没有先回自己屋里,而是走进了杨春的大门。在大门口,竟然和一个中年女人撞了个满怀。就在两人相撞的一瞬间,这一男一女竟生生地愣住了。吴幸福盯着那个女人看,女人也盯住吴幸福看。

你是……小凤?吴幸福试探着问道。

你……你认错人了!女人移开自己的目光,低头就要往外走。

正在这时,女人身后跟着的爱春先是一愣,但她马上就回过了神。她不无惊奇地说,哎哟,咋这巧嘞,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这是会掐算还是咋,来的这是时候。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吴幸福说。然后又对着正要出门的女人喊,小凤,回来再坐一会吧!看来你俩的缘份还没尽么,事先又没有约好,咋就碰到一坨了嘞?说着,就去拉小凤的手。小凤挣脱了爱春,倔倔的还要走。吴幸福现出又惊又喜的样子说,真是小凤呀,没想到今儿在这见着你了。小凤无视吴幸福的存在,对他说的话也仿佛不曾听见,对爱春说,爱春,我走了,回头去我那里,咱姐俩好好聊聊。吴幸福尴尬地看着两个女人,不知道该怎么着,脸上挂着僵硬而真诚的笑,把怀里揣的东西竟忘得精光。当爱春送走了小凤,拐回头走过来,吴幸福才缓过神,结结巴巴问爱春,小,小凤今儿咋来你这了?爱春瞅着他怪怪的样子,不冷不热说,小凤为啥就不能来我这?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吴幸福显得有些言语错乱,不知道该咋往下说。你想说啥?她路过罐儿村,顺便来坐坐,跟你可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这我知道,吴幸福依旧说话不利索,我把人家心伤透透了,她不恨我就烧,烧高香了。爱春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吴幸福说,你终于说了一句人话。嗳,你来有啥事?吴幸福猛然想起怀里揣着的钱,不自觉地用手摸摸,讪笑着说,有,当然有事。他朝院子里瞅瞅,又说,杨春不在呀?爱春说,在,他在屋里。吴幸福就端直朝屋里走去,说,我的猪今儿个卖了。跟在后头的爱春就说,嘿,看起来你今儿个是有钱了,是来送钱的?吴幸福扭过头说,欠你们家的人情,早该还了,再不还,就隔年了。

吴幸福还了杨春猪钱,两人就在屋里坐着说说话。杨春说,你将才见着小凤了?见着了,吴幸福说,小凤也老了,头发都白了。杨春说,可不是咋,都是快六十的人了,不老才怪哩。吴幸福笑着点头说,不敢想啊,早先发生的事,好像就在夜儿个,一眨眼功夫,哧溜一下,都大半辈子过去了。嗳,小凤这会儿光景还好吧?杨春长长叹了口气,默了半晌才说,好,好啥,他男人不在都快两年了。咹?你说啥,她,她……吴幸福把两只眼瞪得跟牛铃一般大,直勾勾瞅着杨春。她中年丧夫,人生一大不幸呀!杨春眼里充满着同情与怜惜。唉,小凤也真是怪可怜的。年轻时候跟着我,就没享上福。如今人都快老了,又,又……吴幸福的脸上充满着怜惜同情懊悔和自责。

那天夜里,杨春和爱春说起白天吴幸福跟小凤偶遇的事。

看起来这俩人的缘分还没尽哩么。爱春说。

啥意思,咋个没尽法?杨春有些疑惑。

咱和小凤在一起才提说过吴幸福,说他这段光景变化可大了,紧跟着他就来了。

哦,你说这倒也是,的确有些巧。

小凤如今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你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嗨,都是我胡思乱想的,恐怕小凤她……

你是想把他俩再往一坨撮合撮合?

爱春显得心里没底,朝杨春微笑一下说,我是这式想的,小凤男人走了,她娃分家另过了,如今跟闺女一坨生活,闺女总不能跟她一辈子吧,早晚也要嫁人,到老了,她一个人你说可怜不可怜?再说,人家吴幸福现在不是学好了么,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俩毕竟有过一段夫妻生活,如今的吴幸福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吴幸福了,我想,要是……

要是他俩再成一家人,你觉得小凤能同意不能?杨春凝视着爱春。

今儿个看小凤见到吴幸福倔倔的,我心里也没底。

按理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是也难说,我同学吴幸福这回是真心悔改了,小凤又是一个人,你甭说,还真可以试试。是这,你瞅个机会,去一趟小凤家,先把咱俩的意思跟她说说,探探她啥口气。

爱春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说,管它中不中,咱尽尽心,如果能撮合到一坨,也算给他俩后半辈子办了一件好事。如果不中,咱心也尽到了,不后悔。

第二天,梁明和贾世超、李全有等带着米面油等慰问品挨家挨户给贫困户送,快过年了,这是驻村工作队和村干部的例行公事。当一群人来到杨春家里时,寒暄问候过后,杨春对贾世超和李全有说,夜儿个咱老同学吴幸福跟小凤见面了,就在我门口。小凤路过咱村,来跟爱春说说话,吴幸福来给我送赊猪娃的钱,碰巧小凤出门他进门,俩人碰了个照面。贾世超和李全有都很好奇。贾世超问,他俩说话了没?杨春说没有。李全有说,听说小凤男人不在了,是真的还是假的?杨春拿眼瞪一下李全有,你说这啥话,这事还能有假?!李全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是,我,我是想谁在故意咒人家小凤男人哩。唉,小凤也算是个苦命女人!李全有不无感慨。贾世超说,咱老同学如今浪子回头了,不行你跟爱春就当一回红娘,把他俩往一坨说合说合?杨春说,英雄所见都一样,我跟爱春也有这个想法。三个老同学正说得起劲儿,梁明从一旁走过来插嘴问,你仨说啥嘞,恁热火。贾世超就把实话告诉了梁明,最后还补上一句,你包那个贫困户,快六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们是想着让他破镜重圆嘞!梁明一边鼓掌,一边说,好啊,这可是大好事,有啥需要我帮忙的,我是义不容辞。扶贫不能光扶产业,更要扶家庭,扶幸福,这叫啥?这叫人性化服务。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小凤自从那天在杨春家跟吴幸福相遇,回到家心里一直不得安生,这种不得安生既有对吴幸福的排斥和怨恨,又有一丝对吴幸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头滋生和萦绕,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是同情,是可怜,还是……她说不明白。这些错综复杂的心思如一团乱麻,在她心中纠缠成一疙瘩,让她无法理出个头绪。女儿巧玲发现母亲自从打罐儿村回来后,情绪就有些不对劲儿,曾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过母亲,说,妈,你这几天是咋了,有啥心事?陷入思考的小凤好像心被戳了一下,但又装作没事的样子说,你妈我好好的,有啥心思?巧玲说,那你咋一天到晚跟掉了魂儿似的。小凤锥一眼闺女说,你个死闺女,啥叫掉了魂儿似的,我的魂就在我身上,啥时候都掉不了。巧玲就吃吃笑,说妈你就是嘴硬。小凤伸手要去打巧玲,巧玲朝母亲做个鬼脸,“哼”了一声就闪出门外。小凤扶着门框,看着又蹦又跳跑出去的女儿,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在门墩子上,失神地望着门外。院子里空空的,就像她此时空空的心。

那天,她路过罐儿村,就去了一趟爱春家,一来两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过面了,顺便去看看她,二来听说她家喂了两头老母猪,一年下了四窝小猪娃,不光自己家挣了钱,还把小猪娃赊给左邻右舍,她也想喂母猪,就是不知道咋样,就萌生了亲眼过去看看的念头。在爱春家,小凤参观了香菇大棚和猪圈。爱春边走边给她讲述她和杨春怎样办理小额扶贫贷款,怎样发展大棚香菇,怎样饲养母猪的经过。小凤边走边看,还不住地发出感叹,说你跟杨春真能干,你家杨春如今还成了大名人了,全县人都知道他的名儿。爱春说,啥能干不能干?还名人嘞!早先还不是我们这俩人,那时候咋不能干?干啥啥不成,弄啥啥不中。这回要不是有扶贫政策支持,有梁明队长和村里领导帮助,怕是啥事也弄不成。爱春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你们家是不是贫困户?小凤说,我们村是非贫困村,贫困户倒是有几个,可是挨不到我家,我身体棒棒的,屋里种着两亩地,喂了一群鸡娃,土鸡蛋一年也能卖上个几千块,闺女在外地打工,一个月收入也不少,各种收入加在一坨,人均一万多哩。爱春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小凤,就你家这收入,在咱罐儿村也是富裕户,咋能当贫困户么!说起贫困户,爱春猛然想起吴幸福,就说,你听说了没,幸福他,他也是贫困户。小凤很意外爱春提起吴幸福,脸上掠过一丝不屑说,没听说,他的烂事我才懒得打听。爱春说,都多少年了,心里还有气?小凤说,爱春,咱不说他中不中?爱春用眼睛审视着小凤,轻轻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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