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杨春架着双拐,整天到乡里、县里上访。越上访,越没有结果,越没有结果,他心里的气就越大——他就是不相信,就是不服气,就是不甘心,两宗案子就这么一直摊着,就这么不明不白搁着,一点进展也没有。平日里,若果没有上边领导下来视察走访,杨春的出现常常被无视,任他从早上上班一直坐到下午下班,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睡觉热天好对付,随便找个地场凑合一夜便过去了,冷天可就不行了,他就在街上一家低档旅店住下来,实在熬不过了,就回罐儿村住几天,然后接着再去死缠硬磨。若是有上级领导下来视察走访,村里乡里会派人来把他接回去,给一点米面油之类的,以示安抚。等上边领导一离开,他又恢复了从早到晚的静坐死等,蹲点守候。信访干部对杨春的按时上下班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还跟他调侃一句,嗬,老杨呀,你上班比我都按时按点儿!杨春就苦笑一下说,你上班挣钱,我上班挣气!信访干部就说,你这两宗案子,一宗无头案,另一宗有头,但是这嫌疑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有日天本事,能把这案子破了?!杨春就说,石头撂上天,总有落地的时候,我就不信石头还能飞没影了!信访干部就说,你说这话我不给你犟,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是石头如果一直悬在空中不下来,你就这式干耗着死撑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你先回去干点事,挣俩钱,等机会来了,案子自然就破了。杨春说,我心里气不消,成天气得跟吹猪一样,啥都干不成。信访干部就摇摇头,叹口气,回办公室去了。

对于杨春的上访,爱春是不支持的,但是,杨春认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爱春只好依着他。她心里害怕,害怕强行阻止杨春上访,会导致他因过度压抑和愤懑而引发其它意外,每当此时,那天夜里杨春偷偷溜出去上吊自尽的画面,就会情不自禁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想,只要杨春愿意,那就顺着他由着他吧,要么案子破了,给他一个说法,要么他哪天想透彻了,自己罢休,这两种可能都存在。然而,最后的结果会是哪一个,爱春心里却是一张白纸。她作为这个家庭的主妇,在男人趴下的时候,要撑起门户,顶起门面,不能也跟着男人一起扑塌下去,那这个家就毁了就完了就没有救了。每天从早到晚,她尽着一个女人对家庭应尽的责任,屋里屋外从不敢消停。在女儿杨娜还没有参加高考那阵子,爱春除了天天操心杨春之外,屋里屋外也都得她操持,身子虽然苦累,但心里的压力相对还是比较小的。那个时候,儿子杨光去了南方,在一家工厂打工,每个月基本能顾住自己,不用家里贴补。爱春忙完屋里忙地里,忙完地里忙屋里,一有闲暇,就为杨春操心。那时,她哪里知道,随着女儿杨娜的高考失利,更大的烦心事正在朝她一步步逼近。

杨娜是个心重的女孩子,凡事都追求完美,尽管她在学习上尽心尽力,然高考的结果并没有让她笑出来。当满怀升学的希望和憧憬,被现实的残酷撞得粉碎的时候,她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刺激,郁闷,消极,焦虑,在她胸膛里聚集泛滥,厌世,孤僻,寡言,让杨娜整个换了一个人。那段日子,她四门不出,不喜欢与人交往,离群索居,寡言少语,即使是母亲爱春,她也不愿与其交往交流,每次父亲杨春上访无果回到家里,就会给她阴云密布的心,更增加几分阴沉郁闷,有时候甚至是云海翻滚,暗雷轰鸣。她最不愿听爱春和杨春谈说有关上访的话题,那仿佛是一根导火索,只要被点燃,马上就会引爆她心中的雷声。有一回,杨春回屋第一句话就是,冤有头债有主,我就不信我要不来个说法,不给我个说法,我死了眼也圪挤不上!爱春说,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要学会回头,学会调整,学会拐弯儿,我说你,就是说不醒,你非要碰个头破血流不是?杨春一听就躁了,一别八丈高,声音一下高了十二度说,我就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咋?我就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咋?不跳进黄河,我心不死,我心不死呀!爱春被杨春的突然爆发吓得一愣一愣,说中中中,你爱咋咋,反正我的话……正在这时,一侧的门帘被唰地掀起,门帘掀开处,露出一张怒气冲冲愤怒到极点扭曲到极度的脸,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喷射着熊熊怒火,随之而来的是比刀子还锋利的话语:够了,够了!我受不了了,你们能不能不要在我跟前说上访的事?能不能!说着,杨娜像一道闪电一样闪出了家门。杨春和爱春被震得大睁着两眼,互相对视的一瞬,爱春立刻意识到什么,她顾不得许多,说这女子心性越来越叫人拿摸不定……边说边紧跟着就往门外去追撵。看着急匆匆跑出去的爱春背影,一股懊丧和无助的洪水一下把杨春淹没。他两只手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力气,两根拐杖从腋下滑落,咔咔嚓嚓跌倒在脚地上。他身子晃了晃,幸好背后有门板,他顺势倚靠在门板上,双手捂着脸,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慢慢滚落,砸在脚地上,啪啪直响。我的妈呀,老天爷咋这式对我!我上辈子欠下谁了?欠下谁了?!他沙哑的极具爆发力的呼嚎,把房梁上的积尘都震落了,把院子里的鸟雀都惊飞了,鸡娃也像受到了惊吓一般,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几缕灰尘慢悠悠从房梁上飘落下来,几根鸡毛在院子里悠悠地飞来飘去,像鬼魂,又如幽灵,片刻即消失在灰暗的屋里和尘埃落定的院子里。就在这鬼魂和幽灵飘散的当儿,门外瞬间划过一道白光,紧跟着,杨春的头顶突然响了一声炸雷,咔嚓——,大有排山倒海之势。靠在门板上的杨春,被这一声炸雷惊得一激灵,就在雷声滚过头顶,越滚越远的当儿,雨的脚步就在院子里密集地奔跑起来。杨春抓起一根拐杖,冲进瓢泼的雨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咋样走出这个门的,一条腿,一根拐杖,就冲出去了。他立在雨地里,仰面朝天,让倾盆而下的雨水,尽情撞击着他的面颊,抽打着他的身子,涤荡着他流血的心。不知道为啥,他瞬间对跟随了他多年的拐杖产生了愤怒。他一下把拐杖甩出老远,伴着拐杖在雨中摇摇晃晃的飞翔,就在它落地的一刹那,杨春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雨水中。

杨光得到妹子杨娜高考失利的消息时,正在宿舍里休息。他情不自禁就联想到三年前,自己在面临同样遭遇时的一幕幕。当初升高中时,杨光本来准备放弃继续读书,回到罐儿村为那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注入一点新的活力。母亲权爱春不同意,杨春开始有些犹豫,就被爱春数落了一顿。爱春说,你那个时候因为屋里穷,学没上成,耽搁了学业,如今轮到咱娃了,虽说光景也不算好过,但是供娃上学这事儿不能马虎。如今国家都提出,再穷不能穷孩子,咱也要有这种雄心,不能因为光景穷了,娃上学就半途而废。不管到时候他考上考不上大学,咱都要供他,心尽到了,不后悔。杨春说,我也没有阻拦咱娃上学,就想顺着他,他想上就供他,他不愿意上,也随他。爱春说,咱娃不是不愿意上,他是看你腿脚不灵便,重活苦活没人干,想早些回来替你分担。杨春说,我还真以为咱娃厌学不想上了哩。是这,只要娃愿意上,咱就是努断腰筋骨,砸锅卖铁,也要供他。父母说这番话时,杨光就在窗户外,隔着一层窗户纸,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他倚着墙的身子,慢慢出溜了下去,圪蹴在墙根,双手握着脸,默默啜泣。他在心里发誓,上了高中,就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考上大学,将来也好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然而,在县城念高中那几年,家里连续出了几件大事,先是猪娃被盗,后是被假菌种坑害,接着父亲走上了上访路,每发生一件大事,都在搅动着杨光的心,人虽然坐在教室里,但心却四处乱跑,好几回老师提问他,他都茫然不知所答。老师的不满,同学的嘲笑,彻底摧垮了他意志的堤坝。他在痛苦忧郁和纠结中度日如年,逐渐产生了厌学的念头,就在高考复习的紧要时刻,杨光还数次逃学,跟几个要好朋友到洛河里洗澡、泡网吧,在家长会上,老师更是点名道姓批评杨光,权爱春听着,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五味杂陈,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散会后,权爱春把儿子叫到附近一个小饭馆里,母子四目相对,各自无言,不知道话题从哪说起。最终还是母亲先开了口。

娃,上学的事,你到底是咋想的?

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大。

先不要说这些。先说说你到底是咋想的,为啥逃学,成绩也上不去?

妈,我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我,我……

有啥说不清?心里咋想就咋说。是不是咱屋里拖了你的后腿?

没有。杨光说出这句话时,就在心里骂自己不诚实,但他还是这样说了。

那……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没人欺负我。

那就是你有女朋友了?爱春试探着,定定瞅着杨光的脸。

妈!你想哪去了,我哪有啥女朋友!

看杨光着急的样子,权爱春歉意地笑笑说,妈就是胡思乱想,瞎猜。这也不是,那也没有,那你到底咋回事,给妈说出来,妈不怪你。

妈,真的,我一时半会儿给你说不清,反正我不想上学了。

再不想上,也把高考这一关给过了,结果是好是赖,妈都不怪你,只要你不再逃学旷课。妈这几年被屋里事弄得焦头烂额,人不人鬼不鬼,你可再不敢给妈添乱了!爱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杨光,眼眶里闪烁着泪花。

杨光再也听不下去了,眼前顿然浮现出一位母亲在风里雨里跌跌撞撞奋力前行的身影,脚下泥水横流,天上电闪雷鸣,狂风抽打着她羸弱的身子,跌倒了,她再次爬起来,继续前行。就在母亲的身后,一个将要成年的男人却拖着母亲的腿,让她本来就蹒跚艰难的脚步,更加难以前行,那个拖母亲后退的人就是他杨光,一个十八岁的男子汉,不但不能帮助到母亲,反而还要给她添堵添乱。你是一个多么自私多么猥琐多么没有人性的人呀!想到这里,杨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蓬勃而起的懊悔和羞耻,一屁股坐到母亲身边,把头拱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嘴里只有一句话,妈,对不起你,儿子对不起你!那一刻,权爱春也被儿子的举动感动着,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把杨光抱在怀里,泪水像泉水一样从她的眼里涌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光像换了个人,废寝忘食苦学苦读,然而,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由于落下的内容太多,尽管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然,当高考成绩公布时,杨光还是名落孙山。父母劝他复读,他拒绝了。姑姑杨雪也劝他再复习一年,也被杨光回绝了。他只有一个心思,要早点挣钱,来回报父母,贴补家庭。他说,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坐在学校里,人在教室,心却在旁的地场,与其那样不如外出打工,我心里畅快,多少也能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那年盛夏,他就动身去了福建厦门,在一家电子厂工作,厂里管吃管住,计件工资,好的可以拿到两千多,差一点也少不了一千多——这是刚进厂那会儿,属于实习阶段。当他后来成为一名熟练工的时候,一个月就拿到了三千左右,刨去自己花销,他每月平均可以给家里寄回两千块。每当收到儿子寄回的工资,爱春总要对着家人或邻居,夸一番杨光勤快顾家,知道心疼他大他妈了,这个娃没白要。

就在这个家庭刚刚品尝到儿子赚钱带来的甜头的时候,女儿杨娜也走下了考场,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也跟哥哥一样,被大学拒之门外。这是她做梦都想进的一个门,进去这个门再走出来,她就可以考公务员,可以进国企外企,或者到机关事业单位工作,那时候,她挣的钱一定比哥哥更多,这个家也会因为她而改变命运。她太想为这个家做点贡献了,她太想让父母在家人和亲戚邻居面前夸她了,那样,她才不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不枉披一张人皮。常言说得好,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她的梦想被现实击得粉碎。她没有做好承受这个结果的心理准备,在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她彻底败下阵来,就像一棵风华正茂的树苗,正在期待着春天阳光的抚摸,雨露的滋润,然而给它的却是劈头盖脸的雷电风暴甚至是冰雹,这雷电风暴冰雹来得凶猛而无可回避,她来不及多想,就遍体鳞伤摇摇晃晃倒下了。她失败了,一败涂地,败得无可挽回,更无颜见江东父老。每天伴随她的,除了阴郁的心情和焦虑烦躁,再就是父亲无休止的毫无效果的上访,母亲的辛劳也曾经让她感动过,但感动过后,却又即刻生出几分幽怨和鄙视。她看不惯母亲对父亲的忍让和包容,从来都是顺从和迁就,从来都是听之任之。有时候,她觉得母亲怪可怜的,为了一个残疾的倔强的男人,忍辱负重,承担着一个女人能力之外的所有责任,孝敬父母,关心子女,操劳家务,更为让人难以置信的,就是无怨无悔地爱着她的男人,被生活挤压扭曲变形的男人。她有时候对母亲的选择感到敬佩,有时候又为她的付出和牺牲感到迂腐和无法理解。在一段时间的心灵煎熬和纠结之后,她开始抑郁了,闭门不出,不跟任何人交往沟通,常常把自己关在家里,要么蒙头大睡,要么痴痴地静坐闷想,要么暴跳如雷,如疯似狂。母亲把饭做好了,喊她几遍,她都是爱搭不理的。有时候在三番五次的催促喊叫无效之后,爱春会把饭碗端到她的房间,像哄小孩子那样,哄她吃饭。心情稍微平和的时候,杨娜会默不作声地把饭吃掉。如果心情不好,她会对着母亲发一通火,更有甚者,她会像一头蛮横无理的狮子,把搁在桌上的碗筷一股脑拨拉到地上。这时,权爱春的眼睛里除了惊恐和后怕,就是空洞洞的绝望和无助,这当儿,她就呆呆愣愣地站在脚地上,像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当母亲拾掇了脚地上的碗筷,和洒满地面的饭食,佝偻着身子唉声叹气走出小门的当儿,一股汹涌而来的悔恨和歉疚,即刻就涌上她的心头。杨娜感到太对不起母亲了,但是这种心情她却从来不在母亲面前有所表露。她要把自己的外壳构筑得无比坚硬强大,以至于达到刀枪不入的程度,而藏在这硬壳里的灵魂,则是冷漠里夹杂着软弱的混血儿,是厌倦一切和喜怒无常的畸形儿。

爱春领着闺女到医院为她做了检查,诊断结果为重度抑郁症。医生还告诉爱春,如果继续发展,有可能精神分裂或者轻生。听到这个结果,爱春如五雷轰顶。她一个人偷偷跑到医院外边,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流泪,默默祈祷老天爷,别让她的女儿病情再加重了,让她快快好起来。然而,老天爷并没有如她所愿眷顾她,杨娜的病情在半年后果然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医生建议她赶紧将女儿送精神病院治疗。那一刻,权爱春的世界一下就变成了黑夜。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向春天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