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漫长的等待中,过去了整整一年,杨春为猪娃被盗的案子已经不知多少次来到瓦房沟乡派出所,希望能尽快破案,然而,警察给出的答案总是:你再等等,我们一直在搜寻线索,积极侦破。日子的脚步不停地走着。又过去了一年,当杨春满怀希望走进瓦房沟乡派出所时,被一名警官告知,案件依然没有头绪。这两年,杨春和爱春为猪娃被盗的事儿,把派出所的门槛都快踢断了。杨兴旺和杨雨也多次找民警询问,然而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那就是:再等等。警察总是说,不要急,总会有结果的,可是结果在哪呢,不能总挂在嘴上吧?!那天,杨兴旺上街赶集,办完事,他猛然想起那桩案子,心里就堵得慌,气就不打一出来,脑门子直冒火星子。本来要往回家的方向走,他猛然勾回头,就往派出所杠杠地走去。

到了所里,一个年轻警察接待了他。杨兴旺问你们胡所长在不在?年轻警察说,他不在。杨兴旺问,上哪了不在?年轻警察说,回城里开会去了。杨兴旺说,那我寻你们副所长。年轻警察说,他也不在,有个案子,下乡了。杨兴旺说,我娃的猪娃叫人偷走都两年多了,来一回你们说让再等等,来一回,你们说让再等等,这话听得我耳朵窟窿都长茧子了,到底啥时候能破案,我们总不能等一辈子吧?!杨兴旺显然有些躁了,板着脸,直直盯着小警察。年轻警察说,杨叔,你的案子我知道,心情我们也理解,但是你想过没有,破案那是要证据的,没有证据,谁敢给你保证多长时间能破案?杨兴旺说,证据!证据不是靠你们去了解,去寻找,它还能自己个跑来给你们警察说,我就是证据?!不是我说你们,国家养你们这些警察,你们就没有把老百姓的事搁在心上,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一推六二五!年轻警察一听杨兴旺说话不好听,就放高了声音说,嗳,你这老头咋说话哩?你的意思是国家白养了我们这些警察是不是?猪是你家的,是从你们家院子里被偷走的,你们咋不给我们提供有效线索?线索,懂不懂,线索往往隐藏得很深很深,是你说找就能找到的?我们所长为你这桩案子可没少花心思,你们还不承情,说话恁难听!杨兴旺也放高了声说,我们老百姓要的是结果,不是你嘴上说的花了多少多少心思,不管花多少心思没结果就等于白搭,就这,还叫我承你啥情?!年轻警察说,嘿,你这个老汉胡搅蛮缠,跟你说不清。杨兴旺火了,一别三尺高,用手指着年轻警察说,你说啥,我胡搅蛮缠?像你们这样光说好听话不办事的警察,还不如回家卖红薯去!两个人一声高一声低,在接待室里吵起来。另一个小民警赶紧把情况通报给坐在办公室的胡所长。胡所长眉毛往一坨拧了拧,眼珠子转转了转,对小民警说,这个杨老汉,还敢在派出所发威!说着起身就要出去。小民警赶紧劝住胡所长说,将才杨老汉问你,都说你回城开会了,你这一出去……胡所长迟疑了一下,眼珠子骨碌骨碌又转了转说,我开会就不许回来了?!说着走出办公室,径直走进接待室。杨兴旺一看所长进来了,止住了和年轻民警的争吵,说胡所长,你不是去城里开会了么,咋……胡所长说,走到半路又接到通知,说会议推迟了。杨兴旺脑子一转弯,说所长就是厉害,有顺风耳,半路上也能接到通知!胡所长自知说漏了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又堆起尴尬的笑说,老杨同志,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警察有这家伙。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铁疙瘩,在杨兴旺面前晃了晃说,你知道这是啥?不知道吧?对讲机,不管多远,只要有这家伙,都能说话。杨兴旺说,我一个农民,哪见过那洋家伙。嗳,所长,我娃……没等杨兴旺说出口,胡所长就打断了他的话,老杨同志,不用你开口,我就知道你来啥事,不就是杨春猪娃被偷那件事么?这个案子非常棘手,没有确凿的证据,你叫我们咋弄?总不能随随便便抓个人顶数吧,没有证据,老天爷也没法子。杨兴旺说,那,那就一直搁着,你知道我们杨春买这俩猪娃有多难,他的日子有多苦?!胡所长说,这些我都知道,他是个残疾人,还有俩孩子,日子是过得艰难,可是理解归理解,案子归案子,我们办案是要依法行事的,不能凭感情用事,更不能凭空捏造,你说对不对?杨兴旺说,大道理我都知道,可是光说大道理能解决啥问题么?胡所长说,理解万岁么杨叔,我理解你们的难处,你们也要替我们想想。杨兴旺气哼哼走出派出所,在心里骂道,一群光说人话不办人事的东西!

转眼到了新世纪初,豫西大山深处,人们靠山吃山,兴起了食用菌产业。杨春和爱春没有资金投入,就靠给别人装袋料打零工,一分钱一分钱积攒着。别人装袋料,一天能挣一百块,它能挣将近二百块。要问杨春有啥秘诀,其实很简单,他就是凭着踏实肯干,不辞劳苦,争分夺秒,坚持质量第一,这么说吧,就是杨春装袋料,又快又好,赢得左邻右舍的高度赞扬和充分认可。他为了不耽搁时间,尽量少喝水,减少上厕所的次数,别人休息,他不休息,装袋的时候一丝不苟,从不偷工减料偷奸耍滑。那段日子,农村发展袋料香菇几乎成了家家户户唯一的一条时间短见效快的挣钱门路,装袋料需要大量的用工。杨春和爱春瞅准这一机会,谁家装袋料,都忘不了喊来杨春。杨春把“秘诀”传授给爱春,爱春也成了装袋能手,两个人一天能赚将近四百块。先是在罐儿村,后来邻村人知道了,杨春和爱春又被外村人争相雇用。大半年功夫,杨春先后在方圆左近十多个村从事食用菌装袋劳务。他们用汗水和诚实,赚得了他们结婚以来的最大一笔钱。黑里,爱春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包纸票从箱底翻腾出来,两人头抵着头凑在灯下,开启他们激动人心的时刻。爱春拿着布包的手在颤抖。

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多钱哩!杨春声音有些颤颤的。

我跟你一样,长这大,还是头一回捧着这多钱。爱春的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红晕。

布包被打开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票子,仿佛被禁锢太久的身子,一个个在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慢慢舒展着筋骨。两人按照不同数额的票面,一张一张捋展放整齐压实在,等全部整理完毕,又在指头豆长蘸着唾沫,一张一张数。杨春负责数,爱春拿着铅笔在一张纸上记,末了,拿来算盘,噼噼啪啪一合计,嘿嘿,可不少,一万四千二百三十八块!

咱这笔钱不能乱花,要干点正经营生。爱春颇有一家之长的风度,目光炯炯看着杨春。

干啥正经营生,你说,我听你的。杨春像个听话的孩子,显得十分乖顺。

咱不能总当伙计,给别人干,你说是不是。

你啥意思,你是说……

我是说,咱俩不能一辈子扛长工打短工,靠出力流汗挣钱,咱也要当老板。

当老板好是好,可是老板也不是好当的,要是好当,天底下不都是老板了?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你没听老人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咱要好好合计合计,这钱咋用。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呀,咱也买木屑,搞袋料香菇,他们能搞,咱为啥就不能搞?

你说的倒是个好主意,可是,咱以前光给人家干,自己个从来没弄过,这可是个技术活,弄不好,要赔本的。

技术上没问题,咱身边技术人员多的是,跟着他们学学,不就会了!爱春信心满满。

照你说,还真中。那咱跟谁学呀?杨春眼里装满了疑问。

不跟别人,就跟咱占有兄弟学。

跟他?那次借钱经历,永远刻在了杨春心里,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他个猴精,不中不中,不叫他给涮了,你心不尽。

咱不白跟他学呀,给他掏学习费,看他还敢涮咱,先给他三分之一,等他把咱教会了,香菇长出来了,剩下的再给他。

杨春眼睛一亮,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爱春,说好你个权爱春,你脑瓜子咋恁多窟窿眼嘞,这你也能想出来?

爱春摆出一副老师的样子说,那是,这都是我大我妈给我的,生我的时候,在脑瓜子里多捅了几个窟窿眼儿!

一句话,把杨春逗得哈哈大笑。这一笑,睡在一旁炕上的杨娜吓了一跳。她翻个身,叽里咕噜说,有啥好事,笑都快把房子震塌了!

爱春扮个鬼脸,把食指竖在嘴前,无声傻笑。

爱春去跟杨占有学习种植香菇,杨占有并没有收取她的学习费,而是让爱春为他家做袋料香菇打工,以此顶替学费,这样既体现了杨占有的仁义,又不失精明算计,杨春家里也省出一笔开销,两全其美,又落人情又得好处。那年,从春到秋,爱春几乎天天往杨占有家里跑,从菌种选择,原料加工,拌料,装袋,封口,到灭菌,接种,养菌,发酵,再到过夏,出菇,整整大半年时间,山上从黄变绿,又由绿变黄,杨占有的两万袋香菇在入冬前出菇了,而且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花菇。看着菌棒上密密麻麻的香菇花菇,爱春就联想起了她和杨春,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家也能像杨占有家一样,在塑料大棚里,一层层菌棒上,也长满大大小小的香菇花菇。有一天夜里,爱春在梦里笑得咯儿咯儿的。杨春推推她,问你做啥好梦了,看把你高兴的。爱春一骨碌翻过身,把头拱进杨春怀里说,你猜,我梦见啥了?杨春说,肯定是梦见嫁了个好女婿。爱春用额头狠狠顶了一下杨春的胸脯说,去你的吧,你才梦见娶媳妇哩!杨春说,那有啥好事能把你高兴成这样,梦见拾钱了?爱春说,跟拾钱差不多。杨春说,那我真猜不到。爱春说,我梦见咱家也种袋料香菇了,跟杨占有一样,种了两大棚,香菇和花菇出得那个好呀,咱大咱妈咱哥咱妹子都来看,一个个高兴得咧开嘴笑。我也笑了。杨春紧紧抱住爱春,说只要咱们好好干,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不是在梦里笑了,我要看着你数着新嘎嘎的票子,真的咧开嘴笑,笑得咯儿咯儿的。

当年一入冬,杨春和爱春就加紧购买木屑及发展袋料香菇所需的一切物料,到过春节时,木屑就把院里堆成了小山样。开过年,出了破五,杨春和爱春马上张罗着拌料蒸料装袋。那阵子,杨兴旺、崔小菊、杨雨,都加入到杨春家的劳动行列中。杨雪和正在读高中的杨光、读初中的杨娜,也利用星期天,参加种植香菇劳动。经过半个多月的忙碌,到正月底,房檐下,家里……凡是能下脚的地场,全都码排着整整齐齐的菌棒。接种所需的菌种,经杨占有介绍,由南阳号称“菌王”的王社民供货。杨占有在给杨春和爱春介绍时说,王老板在当地被称作“菌王”,那可是名副其实,一年生产的菌种,能供应咱们半个卢西县嘞。王社民的脸上写着自豪与些许的自谦,说这个名号都是我的用户给封的,哪能称王,嘿嘿,王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杨占有说,你王老板实至名归,还谦虚个啥,称王多好,独霸一方,要啥有啥,想啥来啥。王社民说,去个球吧,你说那是皇帝待遇,我一个小老板,跟人家大老板比,拾鞋带儿都撵不上,哪有恁大排场。爱春说,有人给你称王,说明你干得好,一般人谁能称王,你说是不是?爱春说着,拿眼一直瞅着杨春,意思是让他也附和着奉承几句,然后说价格的时候,可以增加感情分,兴许比别人能优惠点。杨春最不喜欢在人面前说奉承话拍马屁,见媳妇给他递眼色,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脸上却绽着笑说,就是就是,菌王的名头可不是谁都能承当得起的。

接种的当儿,权青山和路银花专程从凤凰村赶过来帮忙,杨春父母兄长也叼空过来搭把手,经过几天几夜忙碌,一根根菌棒经过接种室里接种,重新码排在屋里各处,进入养菌期。当黑色的菌棒开始变白,菌丝充分发育后,就可以进入大棚,上架出菇。

当罐儿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塑料大棚里,都摆满了菌棒,人们在经过一冬一春的付出之后,期待着丰收季到来的时候,罐儿村却有半数人家哭了——因为,他们香菇大棚里的菌棒,仿佛睡着了一样,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丝毫没有菌丝发育和出菇的迹象。而另外半数人家的菇棚里,一枚枚胖嘟嘟的香菇娃娃,却在菌棒上密密匝匝着。菌棒没有动静的人家叫苦不迭,而出菇的人家,只能在心里笑出声,这样才不会刺激到他的邻居或本家。杨春家的菌棒是一直沉睡着的。自从出了这宗事情,杨占有的家门就被左邻右舍、家门自己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接的菌种,都是经杨占有介绍,由“菌王”王社民提供的。杨占有说,大家都知道,往年我一直都用王老板的,不,不是,王社民的菌种,不是出得好好的么?!堵门的就说,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我们不管往年咋样,只说今年咋弄,这可都是贴上了老本干的营生,要是弄砸了,血本无归,我们可咋活呀!杨春和爱春也在堵门的行列中。爱春说,占有兄弟,你赶紧联系王社民,他得给我们一个说法。杨占有就急急忙忙给王社民打电话,电话里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又打,还是无人接听。后来再打,电话里就说: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杨占有一家伙就急了,骂道,这个狗日的挨枪子儿的挨炮弹的,人死到哪了?电话也不接,号码也不存在了,不中我亲自跑一趟,把他狗日的弄回来,让他给你们个说法。杨占有杀人的想法都有。他不敢消停,即刻就动身去了南阳,按照王社民提供的地址,一直找到龙起镇,当地人说,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人。杨占有一听,只啊了一声,眼瞪得像牛蛋一般大,嘴张得像死鱼一样,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瓢冷水从脊梁沟滚下,浑身上下直冒冷汗。他没有回屋里,直接到乡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胡所长已经调走,又来了熊所长。王社民卖假菌种的案子被受理以后,迟迟没有结果。杨占有那些日子被村民戳着脊梁骨骂,几乎天天往派出所跑,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可靠线索,再等等。

半年过去了,又到了香菇生产的黄金季节,出菇的人家卖了香菇花菇,资金回笼,搞起再投资。被假菌种坑害的农户,无奈只能集体到瓦房沟乡政府集体上访。杨春也在集体上访的行列中。乡里给出的回答是,积极督促派出所尽快破案,等嫌疑人一到案,立即启动赔偿程序。

又半年过去了,案子依旧没有进展,其他上访群众在经过马拉松式的上访后,原先的愤怒和怨气慢慢被消耗殆尽,只能把气撒在杨占有身上,弄得双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只有杨春,两宗案子叠加在一起,心里就憋着一口气一股劲儿,一直上访。先是乡里,后来又到县里,后来……后来杨春就成了瓦房沟乡有名的“老上访”、“死难缠”,乡里领导和所里干警,一看见杨春头就大,有意无意都在躲着他,这叫杨春的气越发地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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