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罐儿村人都知道,杨兴旺人实诚,一辈子没有其它嗜好,就喜欢喂牲口。生产队长最善于用人长处,自然就让杨兴旺当了牛倌。那阵子杨兴旺才结婚,新媳妇是邻村的崔小菊。新媳妇发现新女婿每天对待牲口比待她还亲,心中免不了就起了厚厚一层醋意。那天半夜,杨兴旺吱扭一下推开门,哼哼唧唧哼着歌,立在炕前眉飞色舞喊叫,小菊,你睡着了?崔小菊假装睡死了,不吭声。杨兴旺颤着声儿说,小菊,小菊你醒醒,我给你说,老母牛才下的牛娃呀,可精神了!伸手摇了摇侧身睡着的崔小菊,还是没反应。他就放高嗓门说,好事儿,好事儿!崔小菊一骨碌坐起来,没好气地说,啥好事,不就是生了个牛娃么,比我生了娃你都高兴,你眼里就只有队里那几头牛,哪还有我?杨兴旺看媳妇不悦意,就说,牛生娃跟人生娃一样么,都需要有人照看不是,我守在牛圈里看母牛生娃,就跟看见你生娃一样!我怕牛娃冷,还在一旁给它打了一堆火。崔小菊朝杨兴旺呸一下说,狗嘴吐不出象牙,畜生能跟人比?你把我当你喂的一头牛了不是?!杨兴旺赶紧赔罪说,不是不是,你想歪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崔小菊很生气地说,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啥意思?杨兴旺继续解释,我,我是说,嗨,我说不清了,反正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又说,队下又添一个小牛娃,我心里高兴么,一高兴,说话有点乱,前言不搭后语……崔小菊说,你还知道回来,回到牛圈跟你的母牛媳妇过去吧。说完,气哼哼一挺身子又睡下了。杨兴旺说,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可回牛圈了啊?!说完转身就要走。其实,他是在逗媳妇耍的,并不真心要走。崔小菊呼地又坐起来,把眼一瞪,又气又恼说,你敢,去了,就永远不要回来!杨兴旺顺坡下驴,折回身子嬉皮笑脸说,我就知道你有这一手。再说,老母牛也不会说话,我跟它在一坨,还不把我给憋死,急死,哪有咱俩在一坨好,不光能磨牙斗嘴说个笑话,还能弄……杨兴旺故意不说了,直勾勾盯着她。崔小菊噗嗤一下笑了,说,还能咋?杨兴旺说,还能弄那事儿。崔小菊狠狠剜他一眼说,都说你实诚,我看你肚子里一肚子坏水儿。

杨兴旺胡乱剥下衣裳钻进被窝里,崔小菊把热乎乎的肉身子贴在他身上,禁不住叫道,哎哟,你咋像个石头块子一样,冰凉冰凉的,看为了队里的牛,你黑明连夜的,图个啥?杨兴旺像一只乖顺的老虎,被媳妇的温暖包裹着,说,干啥务啥,队下的牛下娃,我这个牛倌咋能不尽心尽力营务好?营务不好,还要我这个牛倌做啥哩么?白挣队里工分,心里头良心不忍。说完,一下把媳妇搂进怀里,说,给队下营务牛,是为了挣工分吃饭,在屋里营务媳妇,是为了给我老杨家生娃,给我纺花织布做饭洗衣裳纳鞋。崔小菊如一只羔羊,软绵绵蜷缩在杨兴旺的怀抱里,将才的醋意早已扔到九霄云外了。

一声鸡叫,又一声鸡叫。还笼罩在夜色里的罐儿村,吱扭扭第一声开门的,不是队长李来福,而是牛倌杨兴旺。他提着马灯走进牛圈屋,去查看刚出生的牛娃有没有被母牛挤着压着。牛圈里火已熄灭,但余温尚存,并不甚冷。当他借着灯的光亮,看到牛娃正寻着喝奶。吃吧,吃吧,好好吃。母牛慈祥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感激和温柔,仿佛对他说,起这么早来看我们,让你受累了!杨兴旺嘿嘿一笑,当妈的,多不容易,你也该好好歇着,坐月子,要给你加好料,不然,娃就没奶吃。自言自语着,一转身,看见队长来福立在他身后,把他吓了一大跳,说哎哟,你咋悄没声儿立在这,我还当是鬼哩,吓我这一跳。来福嘿嘿笑着说,听说你夜黑里守在圈里看牛娃生出来才回去睡,心想你肯定乏了,一觉睡到大天老明才起来,没想到你比我起得还早。看你恁高兴,牛娃肯定不赖。杨兴旺说,好,好着哩,你看,正拱在它妈肚子底下吃奶哩。来福借着马灯明儿往牛圈里张看,见小牛娃正用嘴叼着它妈的奶头一拱一拱,笑着说,你看这小家伙吃得多有劲儿!杨兴旺说,人常说,把吃奶劲儿都使出来了,就是这个样儿。来福说,你对牛这好,把你媳妇晾在一边,她不说啥?杨兴旺说,咋不说,夜黑里回去晚,她还给我甩脸子,叫我来跟老母牛睡一坨哩!来福一听,咧嘴就笑了,说,那你得好好哄哄她!夜黑里弄那事了没?来福色色地看着杨兴旺,杨兴旺诡秘一笑。没过一会儿两人走出了牛圈屋,天上稠密的星子已经显得稀疏零落,东边山峁上隐隐约约泛出微微的晨光,几声鸡叫狗咬,又唤醒了罐儿村新的一天。

崔小菊怀上娃,是在她跟杨兴旺结婚后的第一个秋天。有一天,崔小菊在被窝里对杨兴旺说,我都快俩月没来过身上了,也不知道咋回事。杨兴旺知道媳妇所说的“没来过身上”是没来月经,就说,你在娘家身上就没有隔过月?崔小菊说,有时候早几天,有时候晚几天,隔月倒是没有过。杨兴旺说,不中明儿个去寻个大夫看看,听说女人不来身上可能是有病。崔小菊把枕在杨兴旺胳膊上的头微微点了点。第二天一早,杨兴旺就领着崔小菊来到邻村老中医家中,顺便带来的还有几枚鸡蛋,算是给这位老中医的见面礼。老中医把脉良久,用手捋着银白的胡须,脸上由平静到沉思,再由沉思现出一丝喜悦,最后问杨兴旺,你俩结婚多长时间了?杨兴旺说,多半年了。老中医说,恭喜恭喜,你媳妇有喜了!杨兴旺又惊又喜说,真的?老中医挪开把脉的手,取来毛笔,说,这还能诓你?真真的!崔小菊脸上微微泛红,羞涩地看着杨兴旺说,我,我还以为是有啥病了!老中医拿处方纸的手停下了,他摇摇头说,这不怪你们,就怪你们的大、妈,连这些最基本的常识都不说给你们?这都是叫老封建给弄的。杨兴旺跟崔小菊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杨兴旺自嘲说,没经过,经过才知道,我就是个笨瓜瓜。回家的路上,小两口为今儿个的无知举动,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婚后第二年夏天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崔小菊挺着大肚子,在麦茬地里点回茬玉米种子。她头顶一个硕大的桦皮雨帽,一手㧟着个小竹篮,一手不停地把种子丢进刚刨出的土窝里。正忙着,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剧烈疼痛,不一会儿,裤裆里就渗出热乎乎的东西。跟崔小菊搭班做活的老倔头一看不好,赶紧让人去喊叫杨兴旺。杨兴旺势急慌忙跑过来时,一群妇女已经在地头树下围起一个临时产房,桦皮雨帽做了房顶。颇有接生经验的王婶手中捧着一个哇哇叫唤的男娃,朝着气喘吁吁的杨兴旺喊,喂,你老杨家有后了,是个带把的!此时此刻,杨兴旺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在他脸上横流着。

这个男娃后来起名叫杨雨。杨春是杨雨之后,隔年的腊月间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肚子上像扣了个小锅样的崔小菊正在村里的炼钢炉前烧火,猛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疼。这回她有了上次雨中临产的教训,就赶紧向领导告假,忍着剧烈的疼痛,走回屋里。有人把崔小菊要产的消息传到正在牛圈屋铡草的杨兴旺耳朵里。他二话不说,先跑到屋里看媳妇咋样,然后又风风火火去寻王婶。等到王婶急急忙忙来到杨兴旺屋里时,崔小菊说肚子又不疼了。王婶说,这个娃性子不急,慢吞吞的,不像他哥哥,说来就来了,把人弄得措手不及。崔小菊肚子疼在前半天,娃子生草落地在黄昏时,这回接生的一应事情准备充分,王婶趁早把剪子在滚水里煮了,把所需的用品在锅上蒸了,早早在产房里熏起艾草,浓浓的艾香整个大半天都弥漫在这个农家小院里。日头落山,一声婴儿啼哭打破了罐儿村的宁静。王婶隔着门帘对外头喊,你老杨家香火真旺,又是一个带把的!杨兴旺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搁回肚子里。这个娃来到人世时,正赶上打春。那年春来的早,腊月十六。杨兴旺跟崔小菊一商议,老二娃就叫杨春。

又隔一年冬天,罐儿村这个接连来了两个男娃的庄户人家,又多出一个女娃,她出生的时候,老天爷把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倾倒在罐儿村,这女娃的名字就叫杨雪了。老杨家只几年光景,就接二连三添了俩娃一女,一个跟一个只差一岁多一点儿,脚跟脚,不消停。杨雪来的不是时候,一出生,就赶上夏天大旱,秋天大水,庄稼几乎绝收。

罐儿村由大锅饭又回到各家各户分开单过的原点。杨兴旺家人丁增长过快,原先的两张嘴,一下变成五张,这叫还没做好应对准备的杨兴旺难以招架,加上队下的十几头牛,见天都要吃要喝,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刚刚组建的家庭慢慢出现了揭不开锅的窘迫局面。

那天,杨兴旺给牲口圈里垫上干土,往牲口槽里添上草料,他牺牲了劳作间的小憩时间,步履匆匆赶回屋里,去看看媳妇娃子。他知道屋里已经没有一星粮食,回屋看看,跟崔小菊商量一下,到村里谁家先借点,总不能看着让媳妇娃子饿死吧?走在回家路上的杨兴旺,其实已经一天多水米没打牙了,走出不多远,就忽然觉得头晕眼黑。他就近靠在一棵皂角树上,双目紧闭,动弹不得。杨兴旺心中发慌,两条腿如两条软面叶儿,身子直往下出溜。他就势蹲下身子,扑塌在脚地上。队长来福正好打这里经过,猛不丁看见牛倌杨兴旺蜷作一团蹲在树下,以为他犯了啥毛病,连声喊着,兴旺,兴旺,你咋啦?杨兴旺勉强抬起沉重的头,眯着眼朝队长望去,只见天旋地转,来福如一团模糊的幽灵,向他移动。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却细若游丝,我,我心慌,骶脑晕,眼花,满世界都在转……来福紧走几步来到杨兴旺跟前,看他脸色蜡黄,目光呆滞飘忽不定,嘴唇上裂开的口子渗出血丝。来福说,你不要动弹,我马上就来。杨兴旺感觉像坐在一团棉花包上,被风一吹,就轻轻地飘起来了。他飘呀飘,忽然看见崔小菊怀里抱着杨雪,身边左右各站着杨雨和杨春,一个个面容憔悴,充满饥饿的眼睛眼巴巴瞅着他,嘴在一张一合,游丝般的声音仿佛从千里之外飘来。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看到一张模糊的脸。脚步声慢慢近了,他隐约分辨出那是队长来福,只一会儿功夫,一股清冽甘甜的液体涌进他的喉咙。他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叼住了母亲的乳头一样,贪婪地吮吸着,吞咽着。杨兴旺忽然灵醒过来,他睁着大大的眼窝,看看来福,又看看他手里的粗瓷大碗说,你,你这是……?这是牛奶,我看你是饿晕了,赶紧跑到牛圈里,给你挤了少半碗牛奶。杨兴旺一激灵坐直身子说,我,我咋能喝这个?牛娃还没奶哩,我一个大男人咋能跟牛娃争食儿?!来福说,人比牛金贵,人命关天,人饿死了,谁来喂牛?

那年头,庄稼人的日子着实难过。罐儿村的杨兴旺,一边操心着队下的牲口,一边顾着屋里的媳妇娃子,他几近精疲力竭,常常过了今儿个,不知道明儿个咋过。

有一天,饿急了的村民中,有人提议要杀牛分肉。几个被饥饿逼到绝路上的村民,串联起来去找来福,要求杀牛。来福很为难,他怕杨兴旺通不过。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招,但他还是自己否决了自己。如今大家伙提出来,他就过来跟杨兴旺商量杀牛的事。杨兴旺一听,当下就躁了,一蹦老高,坚决不同意。来福说,看你平时跟个老绵羊一样,今儿个咋一下变成个老虎了哩?你先不要恁冲动,你听我说么。杨兴旺把脖子一梗说,我不听你说!来福说,我是队长,还是你是队长?杨兴旺一听软了许多,说,那肯定你是队长,我只是个喂牛的。来福说,我知道你跟牛有感情,可你就跟村里人没感情,能眼看着叫饿死人?来福最终说服了杨兴旺,把一头老犍牛让村民拉走了。老犍牛走出牛圈时,两眼直盯着杨兴旺看,好像在求他。杨兴旺眼中含泪,跑过去挡住了拉牛人,又走回圈里,为老犍牛端来了一盆最好的草料,他要看着老犍牛把草吃完。老犍牛似乎懂得杨兴旺的心思,一边吃,一边流泪。蹲下身子端着草料盆的杨兴旺也在跟着流泪。他说,老黄,吃吧,吃得饱饱的再上路,不能饿着肚子走。拉牛的和来看热闹的村民,眼见这一幕,一个个忍不住都在抹眼泪……杀牛的时候,杨兴旺一个人蹲在树背后,双手捂着脸,呜呜地放声大哭。有人说,杨兴旺他大他妈下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哭的。

崔小菊跟起初当闺女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一天,她娘家妈过来看闺女,一进门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正在院子里破柴火,身上的衣裳大窟窿小眼睛,头发如一蓬乱草,脸上青黄二色,以为是个老婆子。走近一看,是她闺女崔小菊。做妈的禁不住泪流满面,过去拉着闺女说,半年不见,你咋挫磨成这了?!小菊搁下斧头,朝母亲苦笑一下说,仨娃成天缠着我,兴旺顾住家顾不住牲口,雇住牲口顾不住家,穷光景走不前去,都快把人煎熬死了。小菊妈拉着闺女的手,看着这双曾经细细白白的手,已经变成了树皮一样粗糙干枯,泪眼汪汪说,走,快回屋,看我给你带啥来了?小菊说,妈,咱家也不宽裕,你这是……小菊妈说,再不宽裕也比你强,咱山沟里政策松,你大弄了几块小片地,不至于断顿。当几个娃喝上了外奶做的白面汤,吃着黄面馍馍时,崔小菊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也跟娃们一样,狼吞虎咽吃起来。坐在一旁的小菊妈,看着这一家人如狼似虎的吃相,脸上露出的笑,即刻又变成了苦愁,心想,这穷光景啥时候是个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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