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挑灯夜战

皖北平原上初冬的冷风,在夜里寒彻骨髓。这是还没有习惯冬天来临的人们都有的感觉。

张静打眼一扫,参加夜战返工的应该足有一百二十多号人,和李教员估计的差不多。

这里面张静唯一认识的人,就是那个苟副队长。自己一起来的同学和兄弟们一个都没见着。据人事员小张说,他们也要来,被苟副队长给训了一顿,乖乖地回到基地睡觉去了。话说,他们今天也很累了。

赶了那么长的路,一路劳顿不说,刚下车就被拉倒了工地,然后,就给分到台班里去了。

兴奋劲和新鲜劲过去以后,疲劳就控制了他们的大脑,睡觉,就是他们的唯一念想。至于张静,除了刘芳担心以外,大家都知道那小子就是个铁人,一宿不睡觉那根本就不算啥。

在公社中心学校里当老师的时候,凡是农忙季节,张静就没有落下过,只要抽得出时间,他就回到生产队从凌晨忙到夜里,吃过大锅饭,就回到学校备课,准备第二天的课程。学生们不到放假时间,明天还要上课呢。

此时的张静穿着军大衣,戴着护目镜,带着套袖,口罩,双手带着厚厚的帆布手套。正在用兜布上下左右均匀地把沥青涂抹在石棉布上。一直到石棉布吃透了沥青,完全均匀之后,再浇灌一层,直到和焊口两边的绝缘层完全吻合之后,才在最后包裹上一层厚厚的透明塑料布。

到了这个时候,这道焊口的绝缘防腐工序才算是完美结束。

就这样,工地的灯火在逆向朝着来时的方向不断延伸,将近一百公里啊,只有挑灯夜战,才能把浪费的时间抢回来!

这还不算再也不能回收的那些浪费了的材料。

用李进才的话来说,武大全这小子,造孽了,造了大孽了!

扣工资、处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能不能留在管道工人队伍里,还是个问题。听通讯员小王说,现在,这小子就被刚回来的陈实功队长禁闭在县城招待所里,写检查呢。

挑灯夜战是一种光荣的事情,参加的都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还有入党积极分子。可是返工终归是个耻辱,还轮不到他这个始作俑者来这个工地上干活。

这一夜,农民工小李子他们负责烧沥青,一不小心,喷溅的沥青液体淋到了手上,那就是一层皮被揭下来!脸上被喷溅到一点点,就会马上烧出来一个小洞洞,而且,这玩意最讨厌的是,一旦被沥青烧了,脸上的小洞洞时间长了,顶多变成小坑坑,永远不会消失了。

手上的伤痕同样如此。

这几个家伙,几乎全都脸上有坑,手上带伤!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舍不得劳保用品这些好东西白白“浪费了”,都偷偷拿回家去,让家人在赶集的时候卖掉换粮食了。

李进才发了几次脾气,才让他们戴好了口罩,带上手套。

幸好,他们还知道必须带上护目镜,不然,眼睛喷溅进去了滚热的沥青汁液,除了失明成了瞎子,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出了武大全玩忽职守导致大返工的事情发生以后,李教导员再和张静说话,似乎有了很大的隔阂,再也没有刚见面时候的豪爽和热情。

每当张静疑问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李教导员的目光都会很快躲开。

在廊坊师范学院念书的时候,他学过心理学,所以,张静知道,这是一种内疚的表现。因为,他就是那个犯了大错,而且临阵脱逃的家伙的亲舅舅。

张静非常同情这个李教导员。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出现同情这种感情,但是心里就是顽固地想要安慰这个人。

有句话说得好啊,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尤其是就在刚才,那个小王悄悄地告诉了张静,那个惹祸精武大全居然是烈士子弟。

他的父亲,是志愿军战士,在最后的那两次战斗中,为了掩护战友第一次受了重伤,第二次带着重伤英勇和敌人搏斗,牺牲在战场上。这位被武大全父亲救下来的战友,就是现在第一工程队的队长陈实功。

而李进才和他的姐夫就是武大全的亲爹是同时入伍的,只不过在战场上不是一个部队。

那时候,李进才的姐夫是营长,陈实功是他的教导员。两人是搭档,也是生死至交。

李进才教导员当时是指导员,也是获得过一等功臣和好几个不同等级称号的战士,复员后被分到刚成立的管道系统,成为一位基层的党务工作者兼任工程队的政治工作者。

现在,武大全家里只有一个眼睛看不清东西的老娘在盼着他有出息,早点成家,好看看孙子之后再死。

张静认为,李进才教导员不仅仅是痛心自己的外甥做出这种开除厂籍都不为过的错事,更痛心的是,他的路子走歪了。这是他这个舅舅没有教育好,这个家伙犯下的错误,应该由他来承担绝大一部分。

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一个有原则的人,一个表里如一以身作则的人,应该受到尊重。哪怕他真的对自己的这个不争气的外甥负有教育不严的责任。

这个道理,张静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刚刚从廊坊师专学成归来之后,就明白了。

感同身受的情绪,让张静决心在适当的时候,开导一下这个坚强的人。

这个想法很怪,但是,张静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从见面开始,张静和这位教导员只有很短时间的接触,他只是听到和看到了这个人一点点的语言和行为。但是,那种豪放、亲切和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做不得假。

或许,这位李教导员也感觉到了,这种闹心的事,就在新来的这位张静眼前发生,心里的不安和内疚以及责任心让他更加愧疚吧?

返工的工地上紧张而且有序,所有的党员、入党积极分子和共青团员真正的争先恐后。没有一个发牢骚的,没有一个喊累的。更没有一个拿武大全的事情说事的。

谁的错误,就是谁的,犯错误的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人认为李教导员会徇私舞弊,偏袒自己的外甥。

这就是信任。

这就是一个基层党的领导者用自己的德和行,在党员群众中树立起来的威信。

就连给沥青加热,融化的那几个农民工,都被这些热情的党员和团员们换着班地接管了。他们干一段时间,就被工人们赶下去,让他们休息一阵子,这时候,他们就成了旁观者,除了偶尔被张静喊一声注意安全,不要距离沥青罐子太近,被滚热的沥青烫着,只能看着人们热火朝天地工作着。

不过,每当张静眼睛扫过那个叫李卫民的小李子的时候,那家伙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这让张静对他的疑惑越来越强烈。

张静感觉到,这小子在防备自己什么,还带有一股子敌意。张静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张静一边不停地干活,心里一边想着事情。突然,他的耳边响起李教导员的声音:“小张啊,今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心里难过。这份情,我领了。但是,武大全这个混账行子队里是不能留了。我决定,提议开除这个东西,让他回东北赡养他老娘去吧。我老姐姐身边也应该有个人侍候了。至于我,我会提出辞职申请的,这是我的原则,铁人工程队不能出孬种。处罚一个人,这是因为他犯了错误。这种处罚就是强制一个犯了错误的人改正他的错误,是必须的程序。武大全的错误,在于他违反了制度,工作上不负责任,导致公家受到了极大的损失,严重到差一点延误工期。我的错误,就是没有完善好工作制度,给了他这种人犯错误的机会。这个教训是深刻的。你记住,无论将来我在不在这个单位工作,你都要在第一工程队好好干,我认为,这里需要你。”

张静心里感觉有点不对味,这是在交代后事吗?这个比方虽然不妥,但是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李进才继续道:“从总指挥部那里,我知道你的一些情况,今年四月十八号,你所在的学校党总支通过了你的入党申请,同日,公社党委批准了党总支的决定,也是那一周,你被选举为学校高中部的党支部书记兼任中心学校的团总支书记。我说这些,就是要提醒你,在不远的将来,你会担任更重要的工作,特别是现在急需的基层党组织的工作。所以啊,工程队团总支书记这个职务,你不能推辞,因为你有经验,有责任心。这一点,我敢肯定。另外,总指挥部张副主任看人很准,我也相信他。”

张静的心里莫名涌现出一股子热流,还有一股子酸楚外加一种坚定的信心。

尽管他早就预见到李教导员会做出这个决定,当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张静的心里仍然很不好受。

自己今天刚刚来到以铁人精神著称的第一工程队,就遇到了这种事情。让他刚刚找到的一个他认为可以交心的人,这个人就要受到处分了,这让他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此时此刻,张静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热心的人,这个受到外甥伤害的舅舅,这么一个铁人工程队全体职工心里的主心骨。

但是,他知道,这种事情不会让这个坚强的人难过太久,这个人,更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倒下。

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张静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认为说什么都是对这个坚强的人的伤害。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算是对李教导员的回答。

“开饭啦!大家伙都放下手里的活先吃饭!不然,饭菜都凉了!”这个大嗓门很熟悉啊,张静抬头一看,身穿洁白的厨师大褂子,头上戴着白帽子。满脸的憨厚笑容,这不是自己的同学皱巴,邹巴山吗?看来,他真的被分到炊事班去了。

“小崽子们,老家伙们,都给老子滚过来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怎么你们连吃饭都不积极了?”一个更大的嗓门吼了起来。

茫茫的夜色中,距离张静很远的地方,一个模模糊糊矮矮胖胖的身影挥舞着映着月光和工地上灯光的大饭勺,跳着脚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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