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只用了半天一夜，张静就完成了所有的稿子初稿。

教导员老韩认真仔细地审核了所有稿件，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他的结论：“文章内容属实，真实地反映了管道工人学铁人，做铁人的精神状态和实际行动，充满了昂扬向上的激情，同意发表。”然后按上了工程队支部的章子。

这样不涉及公司一级的稿件，只需要工程队这个被采访单位的领导审核签字就可以给报社发稿了。本来还要和宣传科领导打个招呼的，但是，科里暂时没人管，而且上级已经明确这次报道工作由自己负责，那么，就做主一次吧。

至于唐秘书的工作，就是写简报。非常简单，把张静写的稿子抽出来一部分，概括一下，加进一些他看到的事实，再添点主观看法就成了。

不过，张静预感到，或许还要给刘芳和第四工程队整理一下材料，看来啊，这一次有人要立功了。

张淘金笑呵呵地把所有稿子归拢到一起，对张静道：“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保证至少有一篇稿子上一版头条。

还有你相机里的胶卷，还是我来给你洗出来吧。看你的拍摄动作，看你抓拍时候那种姿势，我就知道你就是个这方面的新手啊。”

食堂里，张静在发愁，在为打饭发愁，也在为还掉张淘金的二百块钱发愁。

他前边已经打完饭的张淘金和唐秘书每人乐呵呵地端着一大碗羊肉炖萝卜，筷子上插着一个超大的馒头和一个大窝头。

而张静在东张西望地找他的兄弟魏长青呢。为什么呢？他在给刘芳救下的那个孩子捐钱的时候，随手把钱包掏空了，里面就有买好的菜票和饭票。

那个年月，无论你是多大的官儿，还是记者以及公司或者上级下来工作的人，一律自己去食堂借餐具，自己掏钱买饭菜票。不像后来，一个小记者到了采访单位，宣传部的头儿要陪着吃饭，有时候就是公司的一二把手也要露个面。

一直到更离谱的是，对这些记者们，接待的规格一再提高，山珍海味不敢说每次都吃，鸡鸭鱼肉这些东西还有好酒好烟那是免不了的。

张淘金很满意，那么大一份羊肉炖萝卜才八分钱，馒头更是很少能吃到的细粮啊！至于啃窝头，那是常事。

唐秘书也很满意，跟着记者就是好啊，第四工程队照顾客人，咱小唐秘书也跟着沾光不是？看看，在公司的时候，想要吃一份羊肉，没有一毛五六分钱甚至两毛钱那就根本买不到，更没有这里给的多！

好不容易魏长青跑了过来，正好轮到张静打饭，他把饭碗递过去：“一份羊肉炖萝卜，两份主食，后边的那个黑大个付钱。”

他回头对魏长青喊道：“长青，我给你占位呢，过来吧。”他说完，端着满满一大碗羊肉炖萝卜，筷子上插着俩大馒头俩大窝头，转身就走。

魏长青手里拿着俩碗，挤到窗口前：“一份病号饭，刘芳的，一份刚才那个大个子同样的饭菜。”

厨房的职工们都已经知道他是来支援四工程队的带队人，一分队的李奎现在就在替他管着三分队呢。别说，李奎这个家伙其实心思挺细的，或许他早就看出魏长青和刘芳的什么苗头来了吧？

食堂的人更知道刘芳这个女孩，干活是个干将，还舍己救人受了重伤。也照样给他打了同样的饭菜，顺带着给刘芳打了一大碗羊肉萝卜加鸡蛋的纯麦子面的面条。说是大碗，和天海市的大碗不是一个概念，这种粗瓷大碗足有人头大小，很深的碗底，像一个小锅子。

至于第四工程队本队的职工，一律是窝头，没有馒头。

没有人有意见，对待客人，他们认为这都是应该的。即便是他们去了别的兄弟单位搞支援，同样也会受到这样的优待。

一个馒头的事儿，大家少吃一次细粮没啥。

魏长青根本不知道张静让他付钱的事儿，打饭的食堂职工，让他给多少钱，他就数出多少菜票和饭票给人家，扭身就走。

刘芳还等着吃饭呢。

在食堂门口，张静在等着他，俩窝头已经进了肚子，剩下俩馒头没舍得吃，菜一口没动。一会和魏长青去刘芳她们的宿舍一起吃。

看到魏长青笑呵呵地跑过来，张静闻到了一股子很香的味道：“你小子搞特殊？怎么还有那么大一碗大肉面？里面的香油有一两了吧？这可不行啊。”

“不是我吃的，是刘芳的病号饭，里面有青菜，有羊肉还有俩鸡蛋，这份才是我的。”魏长青笑呵呵地道。

张静点点头：“这就好，长青啊，借给我点钱，我去看了刘芳救下的那个小男孩，他家就兄妹俩，家里真是家徒四壁啊，我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所有钱和全国粮票都送给了他。连带着食堂的饭菜票也给了他。”

“没问题，饭票和菜票他拿着也没有，有时间找他要回来。说吧，要多少钱？”魏长青急急地朝刘芳的宿舍小跑过去，这面条时间长了就坨了，不好吃。

“二百五！”张静想了想，还给借张淘金的二百，自己还要回程的车票和住宿以及吃饭都需要钱呢，再向唐秘书他们借钱，委实有点不好意思。

“你才二百五！刘芳等着吃饭呢，别拿兄弟消遣着玩。”魏长青误会了。

“我不是说你二百五，是我要和你借二百五，当时我兜里顶多有六七十块，既然要给那个小男孩一些帮助，那就多帮一帮，以后或许永远再也不来这里，也见不到他了，所以，我就打劫了报社的那个张记者，借了他二百块钱。”张静急忙解释。

亲兄弟明算账，有借有还才是正理。再说了，魏长青的家里也很困难呢。

说着道着，两人已经来到了刘芳她们的帐篷跟前。

“一会你别再提借钱的事情，我给你想办法，我这里能凑出来五十块，再找咱们一工程队的别人凑凑，二百五十块不算个事。”魏长青道。

张静点点头，端着碗和他一起走进了帐篷。

“真香啊！什么好吃的？快让我看看！”刘芳现在只有在张静和魏长青面前才会流露出小女儿的神态。

“陈淑芳哪里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张静有点不高兴。好歹刘芳是你的徒弟，这个陈淑芳看着很老道的，怎么不在刘芳的跟前守着？

“淑芳姐吃饭去了，他知道魏长青给我打饭了，等吃完饭，她才会回来的。二哥，你别不高兴啊，我这次受伤，最难过的是她，也是她照顾我的，没有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呢？”刘芳赶紧给张静解释。

她知道张静这个人的脾气，要是生气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可不敢让他误会了陈淑芳。

“哦，误会她了，其实我心里知道她很不错的，就是一看到你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这里，心里就感到有一股子火气。怎么？来支援兄弟单位，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唉，算了，过去了，不提他了，以后你给我注意点，别再这样傻不愣登的办事了。

魏长青，我警告你，要是以后小芳出点什么事，看我不揍你！”张静这两天没睡好，看到刘芳躺在床上无助地样子，心里的火气就一个劲地猛涨。拿谁撒气呢？最后只好朝着魏长青吼两嗓子才算是舒服点。

“二哥啊，长青其实心思挺细的，不要吼他了，如果没有他及时赶到，我或许已经见不到你了。你以后不许欺负他。”刘芳这是平生第一次为别的男孩和张静顶嘴。

张静张口结舌地看着刘芳：“难怪啊，人都说女生外向，哈哈，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二哥白疼你了，就是这个黑大个救了你，你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忘了二哥对你的好啦？不过这样也好，我放心了。长青是个好样的，他将来前途无限，你跟着他不会错的。来，赶紧吃饭吧，一会面条坨了不好吃了。”

“哇！哇......”刘芳突然痛哭起来！

张静和魏长青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二哥，你要走了是不？还借了别人好多钱送给了那个孩子？你自己怎么办？以后还能看到你吗？”刘芳好不容易停下哭声，问张静。

在她哭的时候，千万不能劝，越劝，这孩子越哭起来没完。这个毛病魏长青和张静都知道，从小一起长大的，哪能不知道呢？所以，刘芳很快就不流泪了。

“你听谁说的？”张静纳闷，魏长青也纳闷。

“是教导员老韩来看我跟我说的，他是听唐秘书和武大全说的。”刘芳道。

张静习惯地揉揉刘芳的脑袋：“你别担心了，现在问题解决了。吃饭吧，小小年纪别总是担心别人的事情，要是担心，也要担心长青这个傻大个，这小子干起活来不要命，你可要随时提醒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留下暗伤，等老了，后悔也晚了。

长青，你听到了没有？”

这是陈天明嘱咐过他的话，现在，他转送给了魏长青。

“听到了啊，我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以后也要注意了，我看你帐篷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天亮，这样下去可不行啊。”魏长青满脸的担忧。

从佳男离开后，魏长青经常去学校看他，有时候别的老师回家了，他就也留在教室宿舍陪着张静，那时候开始，张静的睡眠情况就开始变得非常不好了。

“二哥啊，今天我要说句心里话，你听了别生气，好不好？顶多再有一天，你就要回去了，再见面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所以，今天我必须说出来，你就听我一次，行不行？”刘芳突然对张静严肃地说道。

好不好和行不行，这是刘芳以前求张静办什么事的时候经常说的话。这时说出来，张静却感到了一股子说不来的感觉。

“你说，一边说一边吃饭，凉了不好吃了。”张静同意了。

“我给你端着碗，你就这样吃，边说边吃。”魏长青第一次代替了张静以前常做的事情，这让张静心里又是欣慰，又有点失落。

不过啊，女孩子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魏长青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二哥啊，你还记得你那次突然在板房里弹琵琶吗？我其实知道，你是忘不了的。

那一天，你想起了佳男姐姐对不对？

我看到你流泪了，我知道，佳男姐姐经常给你弹那首英雄赞歌。

那天，我第一次在人前唱歌，以前我从来没有唱过，只给你和佳男姐姐俩人唱。

可是那天，我还是唱了。我希望你听到我的歌声，但是，你沉浸在思念佳男姐姐的情绪里，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唱歌，唱你最喜欢听的那首歌啊。

不过，我今天不是想说那天你弹琴的事，是想要告诉你，从现在起，你要试着从佳男姐姐不幸遭遇中走出来啊，你还年轻，你多才多艺，你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怀念佳男姐姐，那就是在新闻写作或者文学创作方面做出成绩来。

我多么希望看到你真心快乐的样子，就像佳男姐姐没有离开咱们以前那样啊。

二哥，从这一次你离开我和长青之后，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希望你不要再来看望我们俩了。

如果想我们了，那就尽快给我们俩找一个嫂子！吃饭！”

张静使劲往嘴里塞羊肉的动作停下了。

这个天底下或许只有张静一个人知道此时此刻刘芳这个女孩子心底的苦涩。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魏长青跟前，紧紧拥抱了他下，再把他送到刘芳的跟前，端起碗，放进魏长青的手里：“好好照顾小芳，一对傻瓜！”

张静第一次没有了吃饭的心情。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tou）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首温庭筠的半首词念完之后，张静快步走出帐篷，而且，再也没有回头。

魏长青摸摸后脑勺：“二哥这是什么意思？这首诗听起来让人心里堵得慌，是什么意思啊？就这么走了？到底他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事呢？”

好久，好久，刘芳才抬起头对魏长青道：“二哥念的是温庭筠的一首词的后半阙。他借了这半首词告诉我们，让我俩好好生活，同时，告诉我们，他忘不了佳男姐姐。”

张静的长篇通讯《他们也是最可爱的人》在《管道工人报》上发表了。社长施伟森写了社论，总编岳恩勋写了短评。

超额保质保量完成焊接任务的新职工、舍身救了牧羊小孩和小羊羔的刘芳成为了所有管道工人学习的模范。

国家级的报纸也转载了张静的这篇通讯。国内好多人第一次听说了还有这么一个行业——石油天然气管道行业、石油天然气管道工人、还有中国石油管道局以及这个管道局拥有这样一支又一支战无不胜的钢铁般的队伍。

第一工程队和第四工程队联手完成了上级交给的重要工程任务，获得了全管道局范围的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