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露滴牡丹开

如月依着爱官的话,从杏树下贴边溜过去。沿着清音阁后墙,果然有条小夹道,静悄悄的没有人迹。

她走出一大截,后头的人声、火光、烟雾都渐渐远了,只有孤零零的影子映在灰墙上,跟着她脚步一晃一闪。

如月这会儿才回过后劲,只觉从心坎儿往外冒冷气,后脖梗子起了一层寒粟,看见影子也是一惊。

越是不敢回想,那镜中的一幕幕就越是活灵活现——横竖想不明白,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自己也是长乐街上响当当一条女汉子,看个戏而已,怎么就掉进鬼窟又瞬间还阳?

……这王府不大干净!

……不对,还是这戏不大吉利,过瘾是真过瘾,吓人也是真吓人,过生日演这个,多少也是带点儿病……

……“月中人”是什么?

……那人的脸,只在火光中惊鸿一现,又如闪电般迅速消逝。但那瞬息的美色,真是生平罕见,要是在话本儿里,值得为这张脸写一首诗……

“才如子建成诗易,貌比潘安掷果轻。丰神真是奇男子,光明轩昂美俊英……”

“……啊啊啊啊为什么在没用的地方这么敏捷啊?”

心越乱,脚步越快,如月后来几乎是跑起来,只怕身后又浮着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

她梗着脖子头也不敢回,直跑过长长的夹道,拐角处果然开着一扇小小的穿堂门。探头一看,别有洞天,一条碎石甬路直通向桃林,隐隐可见远处庭院的灯火。

总算见了熟路,如月长出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跳进小门,直奔林子去了。

她若是有胆子回一下头,就会看到,远处的高墙上,有个高挑的黑色身影。飘飞的衣裾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单手微抬,一团荧荧淡金的光晕像盏灯笼,漂浮在如月身后。不远不近,不明不暗,恰好隐隐照亮前路,又不至让她惊觉。

却说如月,沿着林间甬路,一路跑进小院。她满心见了陆凝香和闵娘子要好好诉说一番,却发觉这里不像之前人来人往的热闹。外院无人进出,正房门也关着,只见春阴寂寂,兰闺无声。

这下如月倒不敢冒撞,放轻脚步上阶,轻轻一推房门——门倒是应手而开,只是厅堂里也无人在,姑娘们换下的彩衣舞裙东搭一件,西挂一条,陆凝香的妆台上散放着脂粉盒子,余香尚在。

如月环顾一番,不像有人。寻思着难道是歌舞已毕,大伙儿领宴领赏,把闵娘子也带去了?自己横竖没处寻摸,在这儿等等也罢。

她正要寻地儿坐下,忽听屏风后微有动静。她之前为陆凝香上妆时曾看见,那屏风后掩着一个小套间,里头备着一张黑漆镂金凉床,挂着白纱折枝梅花帐子,供人小憩之用。

这会儿套间紧掩着门,放着帘子,如月只道有女孩子在里头休息,再听却夹着男人的轻笑声,拖长了声儿吟道:“这才是——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我的心肝儿,你名字好,嗓子好,容貌好,样样熨贴,怎么就这么可人的意儿?”

一个女子声音浓笑道:“到底是王爷千岁,夸起人来也是锦绣文章,只是男人的嘴再做不得准,我还不知您最惦记什么?我可人意的就只是这些?”

那男人声音越来越低:“我惦记什么?你还有哪些好处?你倒是教教我……”

下头的话便听不得了,拿话本儿的套词讲,就是“断云零雨”之声。如月脸一下子臊得通红,闭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倒退着出了房,一点儿一点儿掩上了门。

她同手同脚地退到了海棠树下,还觉得脸颊滚烫,心跳得咚咚响。平日里纸上谈兵,写什么才子佳人蓝桥相会,凤凰于飞是一码事,一个姑娘家真撞上私期密约,春色暗藏,可是另一码事,赶紧先把自己择出来是正经!

何况这相会的主儿不一般,一个分明是陆凝香,另一个是——裕王爷?

想必是那一曲《柘枝舞》舞得动了春情,活脱来了一出“神女会襄王”——好么,之前还说这王爷玩起“仿唐风”来做戏做全套,这会儿果然“会向瑶台月下逢”,扮起风流天子唐明皇了。

其他歌伎也不知是被支出去了还是避出去了,倒把如月弄得进退两难。屋子里是万不能呆,可矗在院子里,无论有人进来还是有人经过,迎头碰上都是尴尬——没的像个看门把风的。

如月也不敢乱走,忽然想起桃花林中好像有个小亭子,不如暂且在那儿避一避。既不至于走太远让人盘查,又可遥遥望着院子,等裕王走了再进去招呼陆凝香,免得两下里羞臊。

如月蹑手蹑脚离了院落,返身进了林子。原来经过的时候没看真,是有个小小八角亭,却是借势堆在石山子上,窄窄一道石梯隐在山后,恰借着月色看得真。她上了亭子,展眼一看,倒是视野绝佳,把那海棠小院看个满眼。

她靠着亭柱坐了有两盏茶工夫,发烫的脸贴着凉柱子,慢慢降了温,这才见院子里摇摇走出个人。远望去宽袍广袖,长条身材,依稀是之前大厅观舞的裕王。他显见得心情极佳,脚步也像带着些酒意似的。

目送裕王飘飘洒洒去远了,如月又等了片刻,估摸着里头陆凝香也收拾好了,便也站起来整整衣,准备下去。忽地看见裕王离开的方向,院墙阴影里闪出个人,看身形细瘦是个女子,打着盏小灯笼,左右看看,便径直往桃林走来。

如月吓了一跳,忙矮下身子低下头,蹲在亭子暗处往下看。那人影影绰绰穿着深色坎肩,扎着汗巾子,像个丫鬟打扮。

如月还没看清这人的脸面,就听林子另一头环佩声响,点点光芒移近,六七个丫头仆妇打着精致刻丝灯笼,围随着一个女子走来。

头前那个落单的丫鬟忙迎上来,向为首的女子福了一福,凑近些低声道:“看清楚了,王爷是从海棠院出去的。听说清音阁着火了,现在王爷必是往后园看火情去了。”

那女子看不太清容貌,只觉插戴衣饰甚是夺目生光,闻言冷笑了一声道:“哪怕房上真着了火,也不及他心上老房子着火!院里侍候的是哪个粉头,你可打探清楚了?”

那丫鬟道:“就是芸香院的花魁,叫什么陆凝香,今儿在宴席上跳了什么大唐乐舞。听说衣裳穿得又少又透,妆又化得妖妖调调的,可不就打到王爷心坎上了吗?”

女子嫌恶地“呸”了一声,带出些江南口音:“什么不值钱的狐媚子手段,在外头勾引汉子也就罢了,谁许她在王府里浪?也有我们这不挑拣的爷,自家姬妾还一个个闲得慌,倒把这些娼妇蹄子往家里拉!”

旁边一个婆子带笑叹口气道:“这话原不该我们奴才说,这种事儿,王府民间都是一样,家里内掌柜立得起来,男人才有个体统。不然可不就是乱了营的蜜蜂儿,只拣野花采去了?咱们府里……唉……”

婆子说了半句就掩了口,那女子却巴不得一声,抢白道:“咱们府里?咱们府里如今是乱为王了!正头王妃是个喘气儿的泥人,粉头都进门骑脸了,也只管念她的经,两眼一抹黑,万事不操心!”

婆子忙笑道:“姨娘快别这么说!现在府里真心疼顾王爷身子的人少,站干岸儿看热闹的倒多,您只管心直口快,没的惹出是非来!”

那先头打探的丫头却越众扬声道:“郑妈妈也太小心了,怕什么?别人不管,那是她们软弱,要不就是在王爷跟前不得脸儿,自然硬不起腰子,咱们姨娘可不一样——就说现怀着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是王府的大功臣,谁又能越过您去?撒个娇儿,王爷也不能不让着!不如趁着这个当口,与那粉头撕一场,也立一立威!让人知道知道,王府里真正拿主儿的是谁!”

围随的下人看来都是些起哄架秧子的主儿,也跟着七嘴八舌:“三桂儿说的是,打就打了!难道王爷还为个臭娼根问姨娘的罪?”

“就骂她两句出出气也好,谁让她狐媚子不尊重?”

“她要敢乍刺儿,我们先上去封了她的手,姨娘把她黄子都打出来!”

眼看着气越吹越壮,那小姨娘抚了抚肚子,虽没太显怀,也自觉是揣了个护身符儿,挽挽袖子道:“走!会会那花魁娘子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九尾狐狸出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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