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惹不起的如月姑娘

她一路念念叨叨,穿花拂柳回了长乐街,远远看见自家香粉铺斜对面,李家饼铺前停了辆马车。朱辕翠盖,绣花车围,甚是华丽。

那车里人也看见了如月,挑起绣帘,笑着向她招手。这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瓜子脸儿,脂浓粉艳,鬓边金钗珠翠,身穿桃红亮纱氅儿,蜜合罗色纱裙钉着珠绣边儿,极袅娜风情的一个佳人,来往行人不住地偷眼看她。

如月不以为怪,笑着过去道:“花魁娘子来了?我们店今天正好上新货,专为你留了好的!”

那女子手里檀香扇子一摆:“什么花魁不花魁的,叫我陆姐姐就是了!”

原来这女子名叫陆凝香,是京城三司两院色艺双绝的歌伎,搭班的芸香院评她为“花魁娘子”,身价极重。既是佳人,平日梳妆描画,粉黛香脂最是精心,常来六如香粉铺亲自采买。她性子善谑可喜,和如月脾性相投,熟稔得很。

陆凝香坐在锦褥上,倚着车门笑道:“才刚从你们店里出来,己经买了些好的。”说着一努嘴儿,只见车厢里堆着几个朱红漆盒。“我就知道那润肤香膏是给我留的,三瓶已经全拿走了。出来看见饼铺点心刚出炉,让珍珠去买些——对了,这三瓶也只够用到秋天,你可别误了给我做新的!”

如月笑道:“误了谁也误不了你!只是这是你独家订制,独一无二的秘制香型,且得我一瓶一瓶慢慢做,你越催我就越慌,手抖弄错了配方可别怪我!”

正说着,她带的丫头珍珠已买了点心回来,陆凝香自己拿了块桃酥,小口小口咬着,又招呼两人也吃。

几人逗着兔子,吃着点心,又见如月拿着书,说笑间便提起了写话本的事。陆凝香“噗哧”笑道:“不就是鬼故事么?我那儿有的是,你随便用!什么王魁负桂英不得好死,什么红衣女鬼从井里浮上来拉替身……”她讲得兴起,小扇半掩着脸压低声音:“还有个名妓被姐妹陷害,在胭脂里下毒被毁了容。每当那坏女人对镜梳妆,镜中就会现出一张鬼脸,越浮越近,越浮越近,一声声问着,问着……”

她猛撤了扇子,变了声音,和如月一起喊出:“我的脸呢?!”

“哎?”陆凝香错愕道:“你听过啊?”

如月叹口气道:“这段子比我姥姥岁数都大。再说我一个开香粉铺的,写香粉毁容的故事……话本好不好卖先两说着,我家店先得让我送阴间去!”

陆凝香笑不可支:“我都是听我们院中说书的女先儿说的,你别瞧不上,这些故事客人爱听着呢,就等着姑娘害怕了往怀里钻……”

她忽觉出说得太露骨了,忙扇着风打岔道:“以后我听了好的再给你讲……”

小丫头珍珠忽地扯了扯她袖子,往车篷后面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噤声静听。

原来饼铺还有个侧门,通向后方窄巷。有人从侧门出来,站在墙根下聊天。陆凝香的马车车厢正好半挡着巷口,说话人并瞧不见车前方的凝香和如月,正一递一句聊得高兴。

一个尖细的女人声音道:“……所以说万事都有个天理,配姻缘最讲究什么?家风要相衬,女孩儿家要懂规矩守妇道!闵家那个丫头,不过是脸子生得好些,内里脾性可不佳!伶牙俐齿抛头露面的,什么戏子窑姐儿都敢结交,将来到了夫家,也踢天弄井不服公婆管教,还不把天都翻过来?我看那孙家也是家大业大,要脸面的人家,未必就能容得下她!”

说着语气带了嗔怪:“你这阮嫂子也真是的,咱们素来街坊相熟,我家女儿你也是见过的,不言不语,多娴静贵重的人品!和孙家这样的好亲事,怎么不先紧着我家?”

另一个声音笑道:“不是不紧着你家,实在是孙家先托了我,指名要说如月,我也不好推辞……”

先头那尖嗓子急了:“敢情我刚才白说了?都说闵如月不是什么好人家女孩儿,孙家这是一时被迷住眼了!就是亲事成了,谅她也没那根基当福禄楼的少奶奶!将来孙家后悔起来,岂不要寻你这媒人的不是?”

“那依二奶奶说,可怎么办呢?毕竟答应了孙家的。”

尖嗓子忙笑道:“反正你还没去闵家提,倒不如把这头先按下。倒是把我家女儿跟孙家提一提?我们孩子容貌是比闵家的略逊一点点,可也算是个美人儿,算命的还说过她是个旺夫相呢,难道配不上孙家?”

猛听到自己平白无故被点名骂了,如月肝胆里一股火腾腾直蹿上来,捺着性子听了半晌,才理清楚怎么回事:那尖嗓子是前街的赵二奶奶,另一个是专管保媒拉纤的阮嫂子。至于福禄楼,是南城的一家酒楼,算是京里有些名气的馆子。反正如月没吃过,都不太记得老板姓孙。看来是孙家少爷不知怎么看中了如月,托阮嫂子来说媒,又不知怎么被街坊赵二奶奶知道了,想给自家女儿截胡,跑到这儿堵阮嫂子来了。

那头阮嫂子还在推却,二奶奶堆着笑软磨硬泡:“来来来,这些点心你先拿着,不值什么,今晚上上我家吃酒去,我们备了席等你,到时候还有重礼谢你!可别去闵家碰钉子,那闵娘子也不是什么善茬,亲口说过不放她女儿嫁人的,人家心高着呢,怕不是想进宫当娘娘……”

如月笑嘻嘻从车前脸儿转了过来,抱着胳膊笑道:“我瞧着二奶奶也没有七老八十,怎么这记性跟鱼似的?您前头刚说我不守妇道没规矩,后头又说我要当娘娘?我到底是配不配得上孙家?”

赵二奶奶猛吃这一吓,干张着嘴半晌倒腾不出话来,倒真像旱地里的鱼。阮嫂子是伶俐人,见状忙笑道:“这不是如月姑娘么?瞧瞧几日不见,越发长得好了……我是来买点心的,刚碰上二奶奶,就站住聊了几句,也没说什么,姑娘可千万别吃心,改日我还找你妈有正事呢,天也晚了,我就走了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脚下就往后退,一道烟儿走了,把个赵二奶奶晾在当地。她脸红了又白,一时羞恼变成怒,又欺如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索性放起赖来:“你既叫我声‘奶奶’,就该敬着长辈,这是怎么说话呢?可不就是没规矩?真真少调失教的!”

如月眉毛一立又放松下来,依旧笑嘻嘻:“可不是么,我是没长辈调教的,比不得您家小姐,有您这大贤大德的妈教导,男家没说媒,女家哭着喊着上赶着倒提亲,我活了一十六岁,您猜怎么着?愣是没见过这么好的家教!”

这是直打赵二奶奶的脸了,她恨得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一,一个大姑娘家,满口里什么说媒不说媒的,也不要个脸面了!我看你是等不及想嫁人,霸揽得这么宽!”

她既撕破了脸,如月嘴也不是吃素的:“好家伙,都堵到我家门口,就差拿刀子绳子往回捆人了,这要不叫‘霸揽’,什么叫霸揽?真是过辆粪车你都要尝尝咸淡!你女儿知道你在外头替她抢人么?孙家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丈母娘么?”

二奶奶还要撒泼,却见车篷前又转出个人来,宝髻盘云,衣裳艳丽。她不认得陆凝香,陆凝香上下打量她一眼,扇子半遮着脸向如月笑道:“快别跟这位老大娘斗口了,小心气出痰症,倒讹上你!再说那孙家是什么好的?倒为他们动气?”

她向如月一挤眼儿,袅袅婷婷向二奶奶走来,笑道:“您不拦着这门亲事,我还要拦着呢!福禄楼的孙少爷是吧?那可是我们行院里的常客,头一个会花钱的主儿,我可舍不得放了他!再说还有个缘故,别人可以配孙家,惟独您家不合适,因为……”

她凑近点压低了声音:“您家的二太爷也是常去喝花酒的,要是攀上了亲,将来三头对面,老丈人跟女婿是同院的嫖客,这可怎么好意思?”

二奶奶气怔了:“……你,你又是哪儿来的狐狸……”

陆凝香冷笑一声:“您问我呀?要说‘结交窑姐儿’,如月可排不上号,回家问您的二爷去吧!”

二奶奶气得抓心挠肝,又添上一重醋意,恨不能扑上去撕了她们的嘴。但无论是做嫖客,还是抢女婿,都不是什么光彩能对人嚷嚷的事。再说这是香粉铺子跟前,她也怕真闹大了,把闵娘子招过来。那是她同辈,嘴头子更没遮没拦,只怕更得不着好,挨顿嘴巴子都是有的。刚好点心铺子又出来些人,她借着人群一拦,嘴里嘟嘟哝哝,手上指指划划,且战且退,偃旗息鼓去远了。

如月这才向陆凝香奇道:“他们真的在……在你们院里碰过头?”

陆凝香笑道:“孙家的是真的,只不过不在我们院里,只听别的姐妹提过他。至于什么二爷……天知道他是谁!我只布个疑影儿,让这什么二奶奶回家厮打去!后院起火还惦记个屁的亲事!”

如月一边失笑,一边只觉得赵二奶奶可恨可笑又可鄙,只看那孙家开着酒楼,算个豪富,就这么狗抢食似的往上扑,连个人品好歹都不打听,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倒也亏了有今天这一出,不然凭媒婆阮嫂子那张嘴,不知要怎么把那花花少爷往死里吹,自家爹妈上了当岂不险哉?

至于自己……如月这会儿才真正把“提亲”这事儿跟自己联系起来,不想则己,一想就“噫”一下打个寒战。

就……好肉麻,好尴尬……

别看她写才子佳人故事写得顺手,其实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只是影影绰绰照猫画虎罢了。真像话本里的佳人来点儿花前月下,像戳了痒痒肉,她自己先能把自己逗笑。也难怪四泉先生说她的剧情都是俗套——不是俗套的,她真编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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