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才女的烦恼

话说从头,若把时间调回到七日之前,京城地面可真是春和景明,太平有象。今年天热得早,道旁垂柳已发出翠芽,长乐街掩映在新绿之中,两旁的店招牌匾都透着那么鲜亮。

正是近午时分,临街商铺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却说街中段的一家小店,门楣不大,却装饰得绣带飘飘,香风阵阵,檐角上挑出朱红的招子:六如香粉铺。

几个年轻女客刚挑了胭脂香露,大包小包地走出来。女店主送客到门口,笑嘻嘻道:“几位要是用着好,下次再来!”

那女店主三十多岁年纪,生得不高不矮的身材,不村不俗的仪态,穿件明油绿绸夹袄,白挑线裙子,打扮言谈甚是爽利。她送了客正要进去,迎面看见一个妇人在门口张望,忙笑道:“这不是赵二奶奶么?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店看看?”

赵二奶奶往店里探探,笑道:“怎么今儿是闵娘子亲自掌柜?你家小月姑娘呢?”

闵娘子笑道:“您说如月啊?她连日看店辛苦,今儿我让她歇一天,去书坊看书了。”

那赵二奶奶一张瘦骨脸儿,吊眼梢,本就带些刻薄相,闻言长长“哦”了一声,倒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又去看书啊?难怪呢,如月本来就是街坊上有名的才女,从小就聪明伶俐会说书讲戏——听说如今要给书坊写什么话本了?哎哟哟,谁曾听说女孩子有这个本事?不像我们家女儿,拙嘴笨腮的,只会做些个绣花女红打发日子罢了……”

闵娘子皱了皱眉,倒放下了手中活计,似笑非笑道:“二奶奶圣明,一下子就说到我们如月的短处了!她就是女红针指上不太行,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调制脂粉的手艺可是街坊独一份呢,有些方子还是她从古书上学来的——这就是识文断字的好处了!都说女子最重德言容工,这‘容’还排在‘工’前头呢,女红不行还可以让人代做,妆饰美容的本事不行,才叫没法见人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二奶奶被顶得倒噎一口气,只得强扭出个笑脸道:“我才说一句,不过是夸如月聪明的意思,倒招出这么一大篇子话来,真真是一片疼儿女的心了……”又略放低声音道:“这么好的孩子,可有人提过亲没有?我替你想着,也到时候了呢!”

闵娘子见她软了,也就放缓了口气道:“这倒不急,一则柜上生意离不开,二则有老话儿说,属兔的姑娘姻缘迟些不妨,倒劳二奶奶操心了。”

二奶奶口里应着,又扯了几句闲淡,便客气着告辞了。男掌柜闵玉湖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刚才在店里头听了半天,只是女眷讲话不便插言,这才走出来道:“这赵家奶奶一向跟咱们没什么来往的,怎么今天跑来闲聊起孩子了?”

闵娘子冷笑一声道:“这二奶奶没憋什么好屁!你没听出来?她是明着夸,暗着贬,说咱们小月的不是呢!偏有这些爱嚼舌头的混账老婆!我的姑娘行得端,坐得正,不用她们教导!”

闵玉湖叹了半口气:“其实如月也不是小孩子家了,也该收一收心了。她要是真的去写话本小说……也不像话嘛!惹得人说三道四的……”

闵娘子截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得好像你不爱看话本似的!要不是小时候你总给她念,她怎么会入了迷?这会儿要有人说闲话,你做爹的就该第一个打回去!”

闵玉湖苦笑道:“罢了罢了,我惹不起你们两个,我就是那么一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被人嚼说了半天的闵如月,年方一十六岁,虽不是千金小姐,却也算是香粉铺的少东家,长乐街上薄有名声的小掌柜。今天偶有闲暇,她却一没有调朱弄粉,二没有游春赏景。

且看拐过两道窄巷,转过一株古槐,有座青砖小楼,门首挂着匾额“秀峰书坊”。这里避开主街,桐荫静悄,进出的人都挟着书本谈谈讲讲。

书坊后院一间小阁里,气氛却没那么闲适。屋里也不分桌上架上,到处摞着书本,有些还没装订整齐,满室的纸香墨气。

一个三绺长髯的中年文士坐在书案后,快速翻阅着一叠文稿。

他微皱着眉,一目十行,脸上神情倒看不出褒贬。他对面坐着个姑娘,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表情,紧张得手都不知不觉握成了拳。

这姑娘蜜桃般吹弹得破的脸,眉舒柳叶,唇绽樱桃,最是一双含情带笑的水杏眼,不但骨格俊俏,更是神采聪明。

半晌过后,文士看罢了文稿,沉思片刻,手指轻敲着桌沿,抬头道:“如月姑娘……”

如月忙不迭点头:“在这儿在这儿!四泉先生请指教!”

文士轻笑道:“不敢说指教,你这部话本呢,故事和文笔还是不错的,极有缠绵悲感的韵味。只是……人物太平淡了些,节奏也慢了些。”

如月有些底气不足:“……我,我是想写成慢热而感人,又带些高贵诗意范儿的,金风玉露一相逢那种的……”

四泉先生摇头道:“可是读者的耐心有限,你三章之后男主角才登场,十章之后男女主角这一对才子佳人才定情。中间好几次试探、误会、无理取闹……”

他饱含歉意地一笑,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这个表白过逞也用的都是些俗套剧情,凭什么吸引读者呢?”

如月不禁红了脸:“那我回去再修改一下……”

四泉先生沉吟道:“这个本子很难改出彩,毕竟你太年轻,又是闺门女孩儿,没有经过见过,要写出深刻又狗血的恋情故事太难为你了……”

他眼神飘向书架一角,忽地眼睛一亮:“如月姑娘,想不想试一下当下最红的灵异题材?”

“哎?”如月有点蒙:“这都不挨着啊……我没有经过恋情不假,却也没撞过鬼啊?”

“那个不重要!”四泉先生笑得豪迈:“写鬼写狐,拼的就是鬼扯的本事!如今大江南北的书市,最受青睐的话本就是灵异怪谈!听说南京的大书商专雇了写手,吃住都在书坊,血淋淋的鬼故事,现编现写,现写现印,又有哪个写手是真撞过鬼的?倒是听说有人读了鬼故事吓出疯病的,哦哟,惨是惨得来……“

”……那不是什么好榜样吧?我只想写话本不想坐牢啊先生!”

四泉先生咳了两声,平静下来道:“……我呢,是作为书坊老板真心劝你,眼下最受人爱,最容易红的,确实是鬼书话本。你这个书生与小姐的故事,试着往灵异方向改一改?”

看如月面露难色,四泉先生趋步到书柜里一通翻找,拿出一摞《古刹灵怪集》、《谈狐说异录》、《幽冥六记》之类墩在桌上。

“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先生义正辞严:“多读读这些热卖作品揣摸一下,鬼故事有什么难写?”

说正着,门外有人叫道:“先生来看一看,今天新到的话本,要留出哪些送过去?”

四泉听了,忙出门去到后院书库,从中挑选一番,抱了一摞回来,寻了个楠竹描金的书匣子,先垫了锦帕,再摆了书进去。

如月在旁边啧啧称奇:“这是要送到哪家大主顾家去的?这么郑重其事?”

四泉道:“这倒真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主顾呢——就是东江米巷的裕王府!他们小郡主最爱看话本故事,点名要这些谈妖说鬼的。有了新书,要挑出尖儿先送王府呢。”

他又想起什么,笑道:“我说写灵怪故事最容易红,果然不错的。听说王府养的戏班新排了一出《一窟鬼》,就是从话本改编的。王府的人使钱散漫,替他们写书的人只怕赚得梦里都在笑!”

如月被他说得眼也热,心也活,不知不觉就带了笑:“那……那我就试试?”

“试试!”

如月抱着那一摞鬼书,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有点不好意思:“四泉先生,下次要是给王府送书,能不能带我去开开眼,也看看话本是怎么改的?”

四泉点头道:“带你走走也容易,只是王府什么时候唱戏,这可是说不准的,碰机会吧。”一边忍不住笑道:“刚才还推辞,一说鬼故事有大买卖,立刻就眼里放光了!”

如月也笑道:“谁跟银子有仇呢?要是将来王府真买了我的话本,先生就是领路人,我准给您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再提着春阳斋的点心匣子来谢您!”

告辞了四泉先生,如月抱着书出了书坊,边走边想着怎么写怎么改,不觉喃喃自语,神游天外。路过巷口槐树时,手中书不慎滑落了一本。

她“哎”了一声,忙蹲下去捡,却见树荫里白影一闪,三晃两晃就下了树,一只白绒毛小脚端端正正踩在书上。

如月还以为是猫,那小东西抬起头来,只见红宝石似的眼睛,三瓣嘴,粉鼻头,一双长耳朵——敢情是只小兔子。

如月蹲在那儿和它对视,常识有点受到冲击:“……上树了,它刚才是上树了吧?”

兔子歪了歪头,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她,不知怎么还显出了长长的睫毛。

萌字当头,如月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试探着向它伸出手,它立刻依偎过来,就地躺倒打了个滚。

“好,好可爱……”如月揉着它一对耳朵,被毛酥酥的手感弄得心醉神迷,摸摸身上也没带什么能喂兔子的东西:“瞧你这么干净,是家养的吧?偷跑出来的?”

如月轻轻抱起它四处张望,想找找原主。可那小兔子好像听到她心中所想,一头扎进了她怀里,拔也拔不出来,耳朵楚楚可怜地颤动着。

“不带它走很难收场啊……”如月叹口气,拍着怀里的毛团安抚道:“跟我回去,做我们家的兔子好不好?”

小兔子好像听懂了,当即趴在她肩头安顿下来,甚至悠闲地看起了街景。如月倒腾出手重新抱起了书,一边走一边称奇:“这小家伙倒像在故意等我……”忽然把自己逗乐了:“不对呀,应该我是个美少年,你是化身玉兔的美少女,就有《白蛇传》那味儿了。现在这情况故事展不开,你只能跟我回家吃窝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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