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劫火残梦

本来的烦心事没解开,又添了另一重疑云,如月揣着一肚子谜团,连话也懒怠说了。

关门上板,吃过晚饭之后,如月回了自己屋子,却见兔子在梳妆台上窝成一团,绷得红绸马甲像个绣球。

“我说半天没见你,敢情是吃多了,躲这儿消食来了?”

如月伸手抱它,它眨眼迷蒙地嗅嗅如月,随即鼻头一皱,打了个喷嚏便几步跳到床上,一头扎进了被子。

如月只觉莫名其妙:“嫌我手上有香粉味儿?你吃粉扑的时候没见这么娇贵啊?”

她坐下来发了会儿呆,把镜子脂粉先归拢到一边,又把那堆书稿摊开。

灵异小说还没进展,在王府看的《一窟鬼》固然是触发灵感,可今天的这位“幻术师”和他的幻术更让人心乱,明明是一副反派设定……

“……男狐狸精!”

灵光乍现,思路豁然开朗!

书坊搬来的鬼怪话本看多了,思路反而被困住了,只会在女鬼、女妖、女狐狸精里打转。再怎么折腾,也难写得比《一窟鬼》更惊悚抓人,为什么不反转用笔,让男妖精做主角惑乱人间?

至于怪谈里的零星男妖精全是被灭的下场,被各路法师扬得灰都不剩……

不重要!结果不重要!

如月在心里豪迈地一挥手,抓过笔点了墨,唰唰唰落笔如风雨,先大略写个梗概——

戏班这个背景要用上。

灯笼这个道具有意境,舍不得删掉。

节奏要快,细节要恐怖,要先声夺人抓住读书人。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戏班,在京城迅速走红。这班子最擅演的是《白蛇传》,白娘子唱做俱佳自不必说,那扮许仙的小生容颜俊秀,风神如玉,一双眼睛深情缠绵,勾魂摄魄,引得京中女眷如痴如狂,以看他一场戏为荣。

一位尚书家的小姐恋慕成病,深夜却看见那一身白衣的小生,打着一盏工笔花卉的灯笼来探望。两人恍惚走进灯中花海,互诉衷情,海誓山盟。小姐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被树海吞没的废屋中。她的情郎,是一条头如梁斗,眼如寒潭的白色大蟒——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白蛇”。

而那勾魂的灯笼,是蜕下的蛇皮画成,蛇鳞装点。被他吸干精魂的女子,会成为下一位戏台上的“白娘子”,花容月貌,却是行尸走肉,直至有新的傀儡来替换……

如月一口气写到这儿才打了个突,有点儿把自己吓着了。

打窗缝里涌进一股凉风,她裹紧衣服缩了缩肩,越琢磨这故事越觉得有新意,就是书坊见多识广的四泉先生也得叫个好儿。只是自得之余怎么收尾呢?

安排个除妖道士天师倒简单,只是有个关节——白蛇真的会爱上这个姑娘吗?

这个关节直接决定故事的气质和走向,要么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要么是白骨精和唐三藏,食客对食材有了真感情就很难收场……

如月被这个收不了场的结局折磨到三更天,熬得眼皮子打架,稀里糊涂和衣滚上床睡了。想是梦里脑子也在转,各种碎片一闪而过,还自己胡乱组合——

好像恍惚到了书坊,门口槐树冷月。月下一个漂亮水袖的书生且歌且舞,唱得极尽缠绵。忽地凭空燃起一团碧火,那书生襟袖着了火,越烧越旺,他却恍若无闻,倾刻间皮肉已化为灰烬,只余一件燃着鬼火的长衣,悬浮在半空癫狂舞动。

如月回身要跑,猛然间腥风扑面。脚下地面坟起开裂,涌出粗大如树干的身躯,一圈圈盘绕挡住去路。慢慢竖起鳞片诡丽的脑袋,“咝咝”吐着蛇信,一双蛇眼却是琥珀暗金色,开口是低沉的人声——

“那火只是幻术……”

如月心下隐隐明白是梦,却也没有和它对视的勇气,扭头深一脚浅一脚往书坊里跑。

走熟了的屋子多了一重又一重通天彻地的帘幕,她奋力拨开,却见最深处伫立着一座妆台。桌面立起半人高的水银大镜子,四周光线昏昧,镜子里也是一团混沌。

镜中云雾深处,渐渐现出个女人背影,娟娟秀秀地坐着,腰身细瘦,一头浓发披散。

如月觉出这场景眼熟得很,不由后退半步:“……杜姨娘?”

那女人动了。她的腰身四肢像被线牵着一般不灵便,歪歪扭扭地转过身,支撑着撩起乱发,向镜外的如月看来。

她的脸上没有五官。

空白如纸的“脸”上,本该是眼下的位置,有个墨点般的泪痣。这是她与杜文箫惟一相似的地方,却比不像更让人发疯。

如月还没喊出来,这似人非人的东西一步一顿挪近,半身贴在镜面上,转动脖子细细打量着如月。

对,她没有脸,可她确确实实在“看”如月,她没有嘴唇,可她就是在怨毒地笑。

“……给我……”

她发出模糊的一声呻吟,随即一头撞在了镜面上!

“给我!!”

“给我!!”

她嘶吼得不似人声,一下下撞击着镜面,一次比一次狠。那张“脸”撞得烂酱一般,脖子明显折了半截。

镜面下方终于现出了一条裂痕,“喀喀”轻响着往上蔓延。她从缝里探出了骨节扭曲的指尖,近得快要碰到了如月的脸。

“给我!!”

如月吓得心都快裂了,玩命往后一挣,整个人在虚空里一闪,猛惊醒过来。

她胸口提的那口气半晌才呼出去,心兀自咚咚狂跳。慢慢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大虾米似的趴在被卧里,左手压着心口,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窝在身下,怎么怨得会作恶梦?

外头天已亮了,如月腰酸背痛地爬起身,一只手还麻着,只好单手凑合着梳洗,粉也没上,镜子里眼泡儿还有点肿……

等等,镜子?

如月目瞪口呆看着镜子,从指尖一个冷颤,差点儿扔了梳子。

镜子下方多了一条裂痕,不到一指长短,不显山不露水。跟梦里那面镜子上的裂痕,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

闵娘子正站在店外和人说话,看见如月头梳了一半儿,失魂落魄地出来,手上还抱着用袱子包得严严实实的镜子。

“妈……”如月蹭过来,惴惴不安地道:“您说,城里哪座庙哪个菩萨灵验?我以前都不大虔诚,现在看来得补一补香火,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闵娘子只觉莫名其妙:“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

正跟她说话的是对街包子铺的三婶子,听了却拍手打掌地应和道:“果然小月也听说了!吓死个人,可不是该去去晦气?”

“啊?什么晦气?我听说什么了?”如月还以为她那乱七八糟的梦泄露出去了。

三婶子转向闵娘子道:“我正想跟你说呢,今儿早起,我去南大街买肉。路过拜月桥,桥下竟死了个女人!说是一早就漂在河里,才打捞上来的。那儿围了一堆人看,我只敢在人缝里瞅了一眼,虽看不清脸,那尸首可是穿金戴银,甚是体面!身上还系着条绿罗飘带,水淋淋地拖在地下。你说造孽不造孽?也不知是想不开投河,还是被人……”

三婶子还说什么,如月已听不清了,只觉眼前金星直冒上来,喘口气道:“绿……绿飘带?”

三婶子漫应一声道:“可不是?看打扮是个体面人家。看来不是谋财害命吧? 不然哪能留着衣裳头面……小月你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如月含糊抛了句:“我去看看……”往拜月桥方向疾跑去了。三婶子还笑道:“年轻孩子就是胆子大,不说害怕,还赶着去看热闹……”

闵娘子却也改了面色,声音也带了颤:“不,不大对劲儿,那死的女人,怎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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