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花底心事谁知

天已黑了,美人放了帘子,车夫又催动马车吱呀呀走了起来。她重点了灯挂上篷顶,灯下秋波闪动,忽地瞅着如月一笑。

“那位小哥儿虽不正路,但脸子生得着实俊俏。可见老天不公平,这样儿的人,怎么偏偏吃的不是干净饭呢?”

如月顿生同仇敌忾之感,跟着长长一叹,也不知心底那种被人抢了钱似的憋屈从何而来。

美人看来也是个富贵闲人,逮着个八卦便琢磨个没完,又笑道:“你们刚才说看什么戏,要这么着倒说得通了。难怪他这个风流品貌,是戏班里唱小生的吧?”

“呃……”如月苦笑道:“戏台上的小生是风流得很,但怎么看也不像他……人家戏里的书生温言软语的,眉梢眼角都是戏,哪儿像他这么石头人似的?”

又忆着他刚才的话道:“那出戏排场大,机关多,他是在后台操纵机关暗索的也说不定。吊着人在空中飞,掐着时候喷火……他刚才不是吹嘘自己是什么玩‘幻术’的么……”

可那漫天绮丽火光的“幻术”也有点儿太过逼真,如月说着说着也犹疑不太自信了。

美人嫣红的指甲抵着唇,想了想又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奇闻,说是有一种黑道上做贼的,平日里扮得跟好人一样,走街窜巷地踩点儿。专挑富贵人家女眷出行的马车,装着不经意撞一下,碰一下,实则是做了标记,下了迷药,引得马匹迷了眼,不知不觉被他们领上岔道,走到没人烟的所在。若只抢些金银头面还好,更有那不是人的,女眷的清白也毁在他们手里……”

见如月听得黄了脸,美人忙又笑道:“我这也是听人传说,未必就是真的。以讹传讹,传得走了样儿也是有的。姑娘快别存心,吓着了倒叫我不安!”

如月勉强笑道:“京里奇闻异事多了,哪儿至于吓着呢?我是个糙人儿,胆子也糙着呢!”

说着马车已到了长乐街,停在六如香粉铺门前。如月先跳下车,回身搀了美人一把。

虽隔着一层袖子,一层帕子,她也觉出那美人手凉得很。再配上微微的病容,不由心上暗暗多了几分怜惜。

如月忙让着美人进店坐下,又热腾腾泡了盏金桔枣儿茶奉上。闵娘子也过来招呼见礼,美人双手焐着杯子笑道:“掌柜您不用张罗,我和你们姑娘已是熟了,她自有妥贴好东西照顾我。”

如月已从柜台后拿出一匣子两瓶香膏,都是粉青圆罐,棉纸签子上小楷写着“二苏旧局”。

如月旋开盖子笑道:“这也是古香方儿,据说是苏东坡兄弟两个鼓捣出来的。香气倒是简单,茉莉配上乳香,再用檀香收尾,走的是淡雅路子。这批香膏其实是前一阵子就制好的,不过要放置三至五日,让香料油脂都浸润透了才好用。这两罐是最先启封的,知道您急着要,特地给您留出来的。”

美人轻嗅了嗅,极珍惜地指尖挑了一点儿,在左手背上揉开,眼见得那一小块皮肤现了润泽,白皙中透出幽香来。她笑得舒心满意:“姑娘亲手做的,还有什么可说的?替我包起来就是了。”

“二苏”用料平易些,不及“雪中春信”那么费工昂贵,两瓶全包,花了不到二两银子。美人放下香膏,眼神略扫一扫旁边的脂粉香黛,凝眸端详镜中的自己,有些说不出的不满意似的。

如月忙笑问道:“您上回的胭脂用着还好?可要再添些什么?”

美人忖了忖,回眸笑道:“今儿先这样吧,下次再挑别的。只要香膏别断了货就好。”

“那是自然的,我们备好了货等您。”

如月送她到门口,上车之前,美人停了停,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斜支着腰,水绿长带绕着腰身,窈窕柳枝一般。

她压低声音道:“今儿路上那个男人的事儿,想必姑娘也不愿当着大人的面提吧?他尽可以不管不顾,姑娘的名节却是要紧的。”

如月本未及想到这一层,倒被说得脸一红。

那美人又轻笑道:“我比姑娘年长些,经过见过的也略多些。几次下来,看出姑娘是个热心肠,玲珑性子。但就怕碰上那种空有皮相,实则又花心,又冷心,焐也焐不热的小白脸儿——比如今天那一位,我看他打量你的眼神邪性得很,不定后头藏着什么主意。偏又是从什么戏班出来的,越发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了。姑娘千万立定了主意,别在他身上吃了亏!”

她这话说得既婉转又诚恳,如月虽然乍听一阵羞恼,却也知道是好意。

可怪就怪在这儿,先头夹枪带棒把那男子挤兑走的是自己。可听别人明明白白骂他是小白脸子,没安好心眼子,她却本能地不服气,想替他辩驳几句——可辩驳什么呢?难道他不是个嘴脸可疑,言辞可疑,与杜姨娘关系更是万分可疑的小白脸儿吗?

如月脸上发烧,笑得有些尴尬:“多谢您疼顾我,提点我,我……我肯定把持得住,吃不了亏!”

美人也笑道:“这才好呢,我不过多两句嘴,姑娘自然是立身正的!”

正说着,只见车厢里那盏灯笼灯火微微转暗,不时闪烁,壁上画的牡丹也打了蔫儿,失了水灵似的。

美人无奈笑道:“出来久了,灯笼也不争气。我这就走了,姑娘回去吧。”

如月忙道:“您等等,我给您拿盏灯笼去……”

美人摆摆手,姿态轻盈地上了车,又打起帘子笑道:“不用费事,横竖家离得不远,能有什么事呢?我过几日再来瞧姑娘!”

马车一路驶入夜色中去了,街上夜市灯火初上,如月站在琳琅热闹中,既感她的情,又总觉得怏怏不乐。

好像心上有朵颜色绮丽的小花苞,刚冒个芽尖,就被大冰雹砸了个稀糊脑子烂。可那冰雹砸得是有理有节,沾惹不得的就是沾惹不得,让人毫无办法。

如月回了店里,闵娘子看她面上有些不快,也不知怎么了,便道:“熟客回来照顾生意不好么?怎么反拉下脸了?”

如月顺口道:“跟人家没关系,是想到那两个姨娘的破事儿,心里烦……”

她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柜台。见刚才给美人倒的茶还搁在桌上,一口未动。她伸手拿杯子,却发觉茶已冰凉,倒像夏月在深井里浸过一般。

打从沏上茶,到美人放下茶摆弄香膏,才多大会儿工夫?怎么就凉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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