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家四个女人的哭哭啼啼声中，连文军终于搞清楚原由。

林大勇老婆要把林丹丹的演出服按她姐姐们的身材尺寸定做，比赛完，让姐姐先穿，小了再让妹妹穿，又是中性色儿，最小的弟弟还可以接着穿。

林丹丹年岁小，却心气高好面子，被母亲一闹，臊得不知如何是好，红着眼，只是嘶哑嗓子哭喊：“我不比赛了！你们也别想穿新衣服，你们穿着补丁裤子满街游去吧！”

说着话，一下一下抹着眼泪，身子往后退去，像和母亲要划清界限，退到门口，转身飞跑出去。

王健再次毫不犹豫拒绝了林大勇老婆的请求，又不忍看见那女人亮旺旺的眼泪泡子，别过头望窗外，她必须硬起心肠。这一切来之不易，向南校长对连文军笑到脸上的热情，让她心酸不已，尽管她知道向南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她的笑真心是为学生的，为孩子们的利益她能展开手段，也能放低姿态。

连文军扶起林大勇老婆，让她先出去，总得给老师们商量的时间吧！再说，这次比赛是去靖安，校长给上级领导的牛皮都吹出去了，临时改变演出服会影响整体效果的。而且，林丹丹是领唱，她要全身亮相的，她穿着长袍宽袖，不利落，也影响肯定心情，唱歌跑调了，丢的也是林大勇的脸。

提起林大勇，他老婆脸上现出害怕，可那点害怕在扭头看见两个大女儿脏兮兮的脸蛋时，变得果决粗鲁，她说：“你也别给我讲道理，这衣服是给娃儿白送的，能白送就是自己的了，想咋处理就咋处理。你们管不着，我家女儿多，哪能光紧着碎女子穿？我今天就做主了，先给大的量！”

王健气得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脑子一片混沌，眼前晃动着一张喷着唾沫星子的乌青嘴巴。吧啦吧啦倒出一大堆话，有理没理的砸得办公室窗户纸都颤抖。

裁缝当天要赶着回去的，这一闹腾，浪费了他的时间。他着急了，拉过林家两个大女儿匆匆量了尺寸，推着她们往外走，说：“请你们让让吧！别的娃娃还等着呢！”

林大勇老婆木痴痴的眼神转到王健脸上，精光一闪，长臂一伸抓住王健的胳膊说：“王老师大姑娘家家的，说话不能背良心，千万不能日弄人。”

王健心里那个气呀，恨不能变成拉链锁上她的嘴巴，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被抓得生疼的胳膊往外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出来。

谁都没看到林丹丹又反身回来了，像头暴怒的小毛驴，从门口冲进来，一头撞在母亲腰眼上，她母亲没有防备，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杀猪般嚎叫起来。

向南是被田甜从课堂上叫来的，她是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学者，是学校儒雅干练的领头羊，面对这个撒泼耍赖的村妇一样毫无办法。

她来百八乡时间长，很清楚要是答应她的请求，其他的家长也会闻风而动，孩子们的演出服就成了临时借用哥哥姐姐的，不合体难看不说，到时候能不能从家里穿出来都很悬。

连文军从向南脸上的为难明白了什么，他对王健说：“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拿名次的，孩子们能出去见识一番就是进步了。不如采取自愿，让他们家里人决定尺寸吧！这一次就当练手了，下次有了实战经验，我们再参加，会更好。”

王健犟犟地嘟着嘴，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但是心里有股子气总是顶在哪儿，和谁要较劲拼高低似得，她闷闷地说：“反正你是金主，你说了算。”

连文军宽厚地笑了，小眼睛盯着王健生气的模样，偷偷乐了！肯妥协就是对他有好感了，他心里的花苞又打起精神，等着盛开的明媚。

二十二个孩子只有田甜穿着合体漂亮的演出服，头上还扎着母亲用鸡蛋从货郎那里换来的红绸子，马尾辫上像落了只扑扇翅膀的花蝴蝶。

林丹丹最终没有参加比赛，她也没来看田甜她们彩排，那段时间只上早上的课，下午请假说在家照看还没完全康复的弟弟。

王健几次想告诉她，衣服大点没关系，唱歌比赛重要的是参与，领唱时将衣服稍微掖进长裤里一点都不难看。

可林丹丹的脸上没有半点沮丧，挂着很饱满的开心，嘴角一抹不屑于此的笑容，抢在王健前面说：“我下学期就不来了，城里服装厂招人，我和姐姐都报名了。那里管吃管喝，还发四季的制服，一月工资顶得上我爸半年的。”

王健看见林丹丹刻意挺起胸脯，乌溜溜的眼睛全然不像她的母亲和姐姐们，皮肤青黄却没有百八乡女孩子普遍有的红脸蛋，说话思路清晰，口齿伶俐。

她的心针扎了一般疼，想说的话终究噎在嗓子眼，她能说什么呢？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就能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那里有不一样的生活。以林丹丹的聪敏，她会反问：像老师一样吗？是个人都不爱来百八乡呢！

王健揉了揉林丹丹茂盛的发辫，说：“老师希望你过得好，记得多回咱们阳泉小学看看，。”

林丹丹并没有等到下学期，田甜她们去靖安参加歌唱比赛那天，她就收拾书包回家了。出了教室门，她把课本作业一页一页撕下来，给旁的学生笑笑地说，回家生炉子方便。

林大勇当时在门房值班，得知小女儿不上学了，说：“好得很！赶紧去上班吧，能养活自己就行了。”

王健没有穿连文军定做的毛料西服，惯常穿的白T恤，蓝牛仔裤，脑后一束粗粗的马尾辫，站在台前指挥她的学生唱歌。像是姐姐带着一群弟弟妹妹，在春风里，在阳光下，排着队高声歌唱。

阳泉小学是第一次参加县级比赛，比赛服虽说是统一的，但都像袍子，罩在孩子们身上，袖子有的挽起几圈，裤边子用线牵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鼓胀起来像风帆般的情绪，歌声又亮又脆，飘荡在靖安大礼堂的上空。

向南在他们临出发前，站在车门口叮嘱，就当在自己家院子里唱歌玩儿，平安回来就好。

评委老师们听说是阳泉小学的学生在唱歌，脸上均是不可置信，遂放松了表情，抱着胳膊有些懒洋洋了。

王健在和孩子们的排练中，不止一次听他们兴奋地说起靖安印象。有说城里好吃的排了一条街，吃一天都吃不完。有说靖安高高的楼房顶飘过白云朵，伸手就能抓住。田甜说起靖安的新华书店，两眼放光芒，小手比划着那书都码到房顶了。

王健忽然明白了连文军的话，比赛的名次和孩子们的开心相比，确实不足一提。出去了，看见外面缤纷的世界，开启他们为美好生活努力向上的心愿，比任何名利物质都重要。

她超然物外的笑容和洒脱不羁的指挥，带给孩子们宽松超常的发挥，使一众评委老师们都无法淡定了，他们小声交换了意见，眼神有欣慰和欣喜。

结果很出人意料，阳泉小学初次出征，就拿回来一个优秀奖！

最开心的是连文军，他的开心当然因为王健的开心，她像一株朝气蓬勃的小白杨，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没有走过来，也不说话，冲着他笑了。

孩子们却扑棱棱如雀鸟飞过来，围着连文军叽叽喳喳吵得欢。连文军答应过他们，拿上奖就带他们去吃靖安刚兴起的自助小火锅。

优秀奖也算奖吧！

连文军被挤得退后两步，让小徒弟组织孩子们排好队，随后去吃自助小火锅。他则从兜里摸出一枚玫瑰花型的胸针，走到王健跟前。

他笑得眉眼生辉，抬手抹了一把王健额头的细汗，将胸针递给她说：“给你的，本来要配你的西服，你换了衣服，不过，这样更好。”

王健往后偏了一下头，她还不习惯连文军对她的亲密举动，尽管她已默许了连文军的追求，俩人最近接触也多，但她总觉得缺点什么，懵懂的爱情是奔跑的小鹿吧！一起追逐阳光，一起在青青草原留下并肩走过的痕迹。

“金子的呀！太贵重了，我不要！”王健只看了一眼就摇头。

“十八K金的，不值多少钱，留个纪念吧！今天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成功，当我送你的贺礼。”

连文军语气带着宠溺，像哄小妹妹，低着头对上王健的眼睛。

王健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歪着脑袋，扬起脸看连文军说：“我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恩惠，只要没和你结婚，我就不会花你一分钱！”

连文军被王健脸上的正义凛然逗乐了，伸手又抚上她的脸颊，呵呵笑着说：“犟女子！花我的钱不应该吗？我怕你受委屈，哪个谈恋爱的女子不巴望被捧着？以后，我会给你买很多首饰，不是显摆，也不是俗，是我真的喜欢你！”

王健这一次没有躲，连文军的话没有一句虚头巴脑，很舒服地落在她耳边。她低垂眉眼，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转瞬即逝，可连文军还是捕捉到了，立马回报她一个明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