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领着孩子们在五星红旗下排练，早晨的霞光柔和宽广，铺满学校每个角落，空旷的操场顿时有了千军万马的声势。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条河，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啦……”

歌声从王健瘦小的胸膛飘出，悠远洪厚，在校园上方回荡。她学习美声唱法时，老师就说她的音质圆润丰富，若再胖一点，气息运用会更自如。

王强望着唱歌的王健，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眉眼飞扬，嘴巴一开一合，手臂打着拍子，像张开翅膀的百灵鸟，高兴起来就飞出云天之外。

王健也看见警车了，车上钻出来的王强惊得她身子僵住，手臂悬在半空，随即却是民警和王强友好握手的场面。

她长舒口气，心放到肚子，朝王强微微点了点头，抬手压住孩子们好奇的叽叽喳喳，继续带着她们唱歌。

王强还是头一次听王健唱歌，在家时她爱哼哼曲儿，从来没有高歌猛进过。她爱在歌声里做家务干农活，像株摇摆的小杨树，端方青涩。此刻，却像烁烁生辉的桃树，满树花苞一触即开。

王健领唱完一遍，让田甜和林丹丹站在前面一起打拍子继续排练，她快速冲过来给了王强一个大大的熊抱。

王强心里还有气，垂着手臂由她抱，身子却不自觉靠到王健肩上。

“快想死你们了！妈的身体好了吗？还在请阴阳吗？大黑狗好不好？你咋比我还瘦呀？你们学校食堂饭菜不是还凑合吗？”

一连串问题滴了当啷甩过来，王强无语地瞪着她，索性一句都不回，打开挎包，一样一样拿出李茜装好的吃食。

也多亏民警老婆生活经验多，猜测远路来的人必定有带吃的，当着售票员和司机的面打开王强的包，拿出吃的放在通风处吹着，免得天太热糟践了。

王健开心地叫出声，眼睛闪出恶狼的幽幽光芒，抱起东西往宿舍去。

吃过一次四方如意的菜，李勤勤便患上相思病了，不是对人，而是对美食。稍有空闲，就开始思念各种美食的滋味，想的眼神痴呆，涎水长流。

王健受她影响，心里也毛扎扎地难受，那挂改变了属性的胃，对洋芋的抵触由浅及深，多吃一点，就在半夜三更折腾王健，鼓鼓胀胀，反着酸水，让人睡不着觉。

王强从王健脸上看到对食物强烈的占有欲和渴望，想起母亲的话，心里的那点闷气一下散掉了，怜惜地盯着王健薄薄的背影。

“姐！”

王强喊了一声王健，摸出块巧克力塞进她嘴里。

王健想吐出了，巧克力已经融化了，丝滑的醇香在她口腔蔓延。

“唉呀！李勤勤没吃到！就这一块？”王健嘬着余香遗憾地说。

“下次我来，再给你们带么。这块是昨天售票员塞给我的。”

王强接着把昨天坐车晕吐的事一五一十给王健学来，尤其民警和他老婆毕恭毕敬叫她“老师”时，臊得她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王健笑得清浅，说：“给你也讲讲我的经历。”

她把去田甜家的前前后后给妹妹讲了一遍，田甜害怕她嫁人离开百八乡而哭得稀里哗啦的事。她讲得很慢，唯恐王强不能明白，又补充道：“这阳泉小学的向南校长家也在靖安，她有两个孩子，老公是公务员，半个月甚至更久，校长才能回家一次。”

王强挑起眉毛吃惊地问：“一直两地分居吗？”

王健重重地点点头，扬头望着国旗，说：“她是阳泉小学唯一的公办老师，是全校上课最多的，也是家访次数最多的。”

此时太阳升起来，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明媚，空气新鲜，五星红旗飘啊飘，画面美得有些虚幻。

王强静静地听着，心一点点凝重，不由攥住王健的胳膊，竟然被骨头硌得慌。暗自心疼，大骨架的王健给了她假象，触手可及真没有半两肉。

“哎呀！不会又可以饱口福吧？”

李勤勤听见门外的说话声，早打开了宿舍门，笑得喜气洋洋。

“狗鼻子灵！是有好吃的！”

王健骂道，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都给她，顺便介绍了王强。

李勤勤一贯的嘴快手快，一边啧啧夸赞王家的女儿个个攒劲端正，一边迅速打开饭盒，话音未落嘴里已经塞满了肉，眼睛鼓得溜圆。

王强忍不住笑了，李勤勤和王健对食物的态度如出一辙，毫不掩饰的贪婪，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矜持礼让。

李勤勤的喉咙咕噜作响，腮帮子转得艰难，好不容易咽下去，朝王强调皮地挤挤眼说：“我终于知道饕餮一词的含义了！”

王健的姿势比李勤勤优雅一些，她不敢放开猛吃，怕王强看见回家学给母亲，更不想让王茂林捏住话把。

“你别笑，我俩上星期吃莫非的腌缸肉，吃坏了肚子，控了好几天，有些馋了。”

王健随口解释，脸色有点黯淡，让亲人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实在羞愧。

王强使劲点头，表示她很理解她俩，还开玩笑：“百八乡的洋芋擦擦能媲美靖安的羊羔肉呢！”

李勤勤吃饱放下筷子，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说：“那个呀！全靠胡麻油和配料抬，能上席面也费工……”

“剩这么多，叫孩子们来吃吧！”

王健打断李勤勤的话，她怕李勤勤说漏嘴倒出她俩吃土豆吃到脸发绿的难堪事，王强听见又不舒服了。

“你好好算了，她们家里人教育得紧，不会随便吃别人的东西，更何况是老师的。

我班里有一个男孩，父亲在煤矿上下井，母亲脑线不对路，他经常吃不上热饭热菜，在家天天啃烧的洋芋蛋，也不去亲戚家蹭饭吃。”

李勤勤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个原因是村里人日子都过得马马虎虎，多一张嘴就多了负担，大家心照不宣，轻易不在饭点串门。

王强低了头，“唉”了一声，轻轻说：“我昨天不光出糗了，今早还吃了人家警察媳妇做的一大碗洋芋擦擦，俩葱花荷包蛋。”

李勤勤和王健对视一眼，哈哈笑出声，为王强的可爱率真慨叹。

“既然愧疚，去叫娃娃们来吃吧！就当回报一心为民的警察叔叔了。”

王健拉起妹妹开门，她是有私心的，想让妹妹多了解她的工作，不说多么伟大高尚，就孩子们亮旺旺的眼神就足以绊住人心。

王强面带难色，说：“人家是用最好的招待我，我这算啥么？下回来，我一定背半扇猪，你们全校师生改善一下。”

“嚯，好大的志向！以后我要让孩子们写作文以此为标杆，别再小家败气吃粽子吃月饼了！”

罗江南踢门进来正好听见王强的豪言壮语，他晃了晃手里猪的头蹄下水，“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王强见着罗江南那一包白花花的下水，彻底无言以对了。每个人都有一付贪吃的正经模样，看见食物的眼神都闪闪发亮，充满欲望。

李勤勤跳起来，叫道：“老罗，你太英明伟大了！交给我吧！晚上保证让你们吃上吃红烧猪耳，干煸肥肠，好好过足瘾！”

罗江南也不客气，扔给李勤勤收拾，自己砰地倒进床里，伸展腰身，说：“女士们多包容啊！容老汉我修整片刻。早上起来赶路，来回快两百公里，才买到新鲜的下水。”

王健踢了罗江南一脚，说：“有客人在呢！你倒不把自己当外人，横躺竖卧的。”

罗江南一骨碌翻起身，笑眯眯说：“就等你介绍呢！”

王强心里嘀咕一个大男人也嘴馋，有点看低，态度便不友好了，说：“我是王健妹妹，来看看我姐。”说着就出了门，往孩子们唱歌的方向走去。

操场上只剩下田甜一个人，她站得笔直，扬着细细的脖子，一遍一遍演练“我和我的祖国”，小脸有清晰的执着和坚韧。

“其他人呢？你自己唱不烦吗？”

王强四下看看，想是别的孩子捣蛋跑去捉迷藏跳皮筋了。

“他们回家接水去了！我得好好练，不能给王老师丢脸。”

田甜脆生生地回答，好奇地盯着王强别在上衣口袋的英雄钢笔。

王强没在意“接水”的含义，拔出钢笔递给田甜，说：“喜欢王老师吗？这个借给你半天，可以写字做算数。”

田甜小心地抚摸亮闪闪的笔身，说：“喜欢！王老师也有这个，我用过，她说我考上城里高中就送给我。”

她细细的手指再次抚摸一遍笔身，才双手还给王强，甩着毛辫说了声“再见”，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王强回到宿舍，罗江南已经走了，她说唱歌的孩子们回家接水去了，仅剩一个也跑了。

李勤勤听见却紧张起来，拎起桶子把剩下的半桶水倒进缸里，又从床底下取出钢精锅和两个盆子，说：“今天多了人手，咱们多拿两个盆，脸皮也放厚，多接点水。”

王强这才真正了解了“接水”的含义。

百八乡天旱多日，集流雨水供应不了人畜饮用，政府隔段时间就用巨大的水罐车往塬上送水。得了消息，村民全家总动员，锅碗瓢盆齐上阵，早早侯在路边接水。

学校接水的任务本来由林大勇负责，他儿子被开水烫伤后，没人操心了，王健和李勤勤就时常断水。逢着不上课，俩人蓄谋一番，拿着家伙事意气风发地去接水，看见长长的队伍和争夺水源的悲壮场面，往往是半路就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