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是王健喜欢的学生，她学习努力，穿的小花衫总洗得清爽干净，脸上带着闪闪发光的笑容。此时的田甜却哭得像风雨中的小树，小肩膀一抖一抖，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

王健手指抚过她窄窄的后背，能摸到她凸起的肋骨，疼惜地在她耳边轻语道：“家里有啥事吗？”

田甜抬头看了连文军一眼，嗯嗯哼哼不说话，小手搂住王健脖子，小脸趴在她肩头，眼泪鼻涕糊在王健衣服上。

连文军怔住了，这小丫头的眼神全是怨愤，是针对自己吗？可自己不认识她呀！

他压住情绪问王健：“不是要商量事吗？这女娃儿也去吧！”

田甜越发哭得凄凉，断断续续说：“王老师，你不能走，你走了谁教我们英语？王老师……”

连文军心里一紧，明白了什么，正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他闷闷地退后两步，找个平整的地方蹲下。

王健刮了下田甜的鼻子，呵呵笑了，问：“谁告诉你，老师要离开的？”

田甜止住抽泣，疑惑地往连文军那边瞄一眼，说：“同学们都说你要嫁给那个富人了！”

王健不笑了，用手绢去擦田甜的花猫脸，柔声说：“老师不会嫁给那个富人，也不会离开你们的。记住了吗？”

小孩子的心思很简单，王健的定心丸让田甜破涕为笑，她挣脱王健的怀抱，摆摆手，蹦蹦跳跳往教室跑去。

连文军隐约听见她们师生的对话，盯着王健的背影看了会儿，过来若无其事地说：“你去教室吧！和学生把比赛歌曲定下来，抓紧排练，我明天就带裁缝来。”

说完，不等王健反应，挺直腰板朝校门口的车跟前走去。

暮色里，连文军背影披上灰暗的光晕，轮廓渐渐模糊，和飘散在空气中的尘雾融为一体。

王健心里闷得难受，收回视线，拽了一下衣襟，扬起脸朝天吐出一长口气，脚步零碎但坚定地往教室迈去。

教室里，光线暗沉，林丹丹坐在课桌上，唱着王菲的《相约一九九八》，小脸上夸张的表情惹得几个女孩子笑个不停。

田甜好像不愿意了，鼓着脸要拉林丹丹从桌子上下来，手叉腰间说着什么，小毛辫甩来甩去。

林丹丹不但没有下来，还翘起二郎腿，朝其他女孩子挤眉弄眼，扬了扬下巴，别的女孩子便都站到林丹丹的身边，显得田甜有些孤立无援。

王健走进去，大家都不说话了，乖巧地望着她。她们是向南校长挑选出来参赛的，听说能去靖安，叽叽喳喳吵得半个村子都知道了。田甜母亲还裁了结婚穿的大红缎子夹袄，给女儿改制了一件小裙子。她们人小鬼大，都知道了连文军是王老师的男朋友，是掌握着她们命运的人，所以对王老师不仅是尊重，还有点讨好。

王健看着被孤立的田甜，先不提参赛歌曲的事，让她们先回家，把想唱的歌唱给自己家里人听，看支持率最高的是哪首，然后再告诉老师，大家投票决定。

林丹丹自信地朝王健点点头，走过田甜身边时高高地抬起头，露出半截细嫩的脖子，肩膀摆了一下撞在田甜身上。

其她女孩子紧随在她身后，过田甜身边都当她如空气，嘻嘻哈哈打闹着出去。

王健也跟着她们出去，追着叮嘱：“天黑了，路上别贪玩，看路啊！”

田甜撅着厚嘴唇，小猫般溜在王健身边，小声嘟囔：“校长说我们是代表阳泉小学的形象，她坐在桌子上就是不对的。”

王健摸摸她的小脑袋，笑出声说：“我送你回家吧！正好谢谢你妈妈做的洋芋擦擦。”

田甜头摇得像拨浪鼓，摆着手说：“不行不行！我家里乱得很，两个弟弟在家把天都翻了。”

王健柔声说：“哪怕啥？我又不是啥领导。”说着带上教室门，拉着田甜就走。

田甜的小手被王健攥在手心，兴奋地冒出细汗，她无比骄傲，王老师不嫌弃她家，还亲自送她回家，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跳来跳去地哼着歌。

看着田甜很快从郁闷中跳出来，歌声带着无忧无虑，王健很欣慰，孩子们之间的矛盾自会有她们的小智慧去化解，明天林丹丹上学来或许也就忘了，不必用大人的威严去解决。

田甜家真如她所说，乱得很，门口散放着几双布鞋，鞋头沾满泥巴草叶。地桌子上摆着没有刷洗的碗筷，黑黢黢的炕上堆着没有叠起的被窝。那种窘困日子里的懒怠，从屋子里每个角落传来，有种酸楚沉闷压着王健的胸口。

田甜母亲看见王健立在门口，直觉得眼前升起一片璀璨的霞光，黑漆漆的屋子顿时亮堂了。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捉住王健的手：“不用猜，你是田甜的英语老师吧？快坐下，我给你冲碗鸡蛋汤。”

王健被她糙粗的手捏得不自在，抽出手说：“你让田甜送来的洋芋擦擦好得很，我特意过来谢你的。还有，田甜要参加歌唱比赛，下午放学要排练，回家可能晚一些。”

田甜耳朵极灵，推着母亲去冲鸡蛋汤，最高的级别来招待可亲可爱的王老师都不够呢！王老师都说了洋芋擦擦好，以后要让母亲多做几次。

田甜母亲似懂非懂地点头，说：“老师说咋样都行！”

她手长脚大，卷起凳子上的绣花鞋垫，二话不说就进了厨房。

王健只好追着进了厨房，不防备脑袋碰在低矮的门顶，疼得她嘶哈一声，立即恢复如常。

田甜母亲却捏着一片洋芋就贴上王健头皮，说：“我们百八乡的洋芋蛋是宝贝呢，一会就不疼了！”说着，坐在灶台前三两下捅开灶火烧起水来。

王健拦住去鸡窝摸鸡蛋的田甜，说：“老师要走了，你们都别忙活了！再黑点，我就不敢回了！”

“大锣二锣，快过来！”

田甜母亲突然一嗓子，王健吓得一激灵，看着她脸上粗阔阔的笑，有点不安。

跑进来两个土头土脑的男孩子，比田甜个子矮半截，进门还在打闹，身子东倒西歪。

“一会你俩送王老师回学校，听见没？”

田甜母亲挨个敲了他俩的脑袋叮嘱道。

“妈！咋这么香，我要吃！”

俩男孩子同时发现锅里金灿灿的蛋汤，顾不上回答，上半身快探进铁锅里了。

“别臊皮，你俩！这是给你姐老师的。”

田甜母亲挥手像赶苍蝇，边说着提起油瓶往汤里倒，一道金黄的线在昏暗的灯光里闪亮。

两个男孩舔舔舌头，嘴里吸溜吸溜的，冲龇牙咧嘴举拳头的田甜做个鬼脸就跑出去了。

汤烧好了，王健先取了三个碗，说：“我不饿，咱们每人喝上些。”

田甜母亲根本不听王健的，端起锅哗啦倒进瓷缸子，端给王健说：“老师可不能嫌弃的，全喝掉！一天到晚用嗓子呢！”

然后就那么直直举着缸子等王健接过去，王健无法拒绝她坦诚卑微的眼神，双手接住缸子，弯腰给田甜喝。

田甜笑得嘴角快咧到耳根了，连连摆手让老师喝，看向自己母亲的眼神满是欢喜满意。

王健不知道自己怎么在田甜一家人面前喝下那碗油花厚重的蛋汤，她只记得瓷缸子口很大，她的脸埋在里头，喝了很久，肚子撑得圆圆。而她面前晃动着田甜家人的笑脸，仿佛自己喝了鸡蛋汤一样高兴。

王健回到宿舍，李勤勤和罗江南在下围起棋。她扭过半边脸，问：“老连走了？”

王健和罗江南打了招呼，弯腰正换拖鞋，问：“谁？”

李勤勤嘿嘿一笑，说：“连文军！”

王健醒悟过来“嗨”了一声，搬了凳子坐到他俩跟前，撇着嘴说：“人家还是小鲜肉，你一口一个老连，别耽误人家的大事。”

罗江南捏着玻璃球搓，想了一下插话：“这个连文军舍财费力为红颜，算条汉子。王老师该出手时要出手呀！”

王健翻了李勤勤一眼，抬手刨乱棋盘，说：“好你个叛徒啊！嘴巴上该挂油瓶，看能不能堵上！”

罗江南只是笑，好性子地重新摆棋盘，让女士先走两步，他才挪动棋子。

李勤勤不耐烦地扔掉棋子，背靠着床沿，说：“连文军临走时管我要了你的尺寸，说带队老师不能太寒碜。他的心都在你身上，你咋还觉不出？”

罗江南极快地望了王健一眼，眼神落寞，收了棋盘，说：“我先走了！你俩说会话吧！”

李勤勤偏是个犟板筋，拉住罗江南胳膊非要他站在她一边，她为朋友的一腔好心，怎么能扣上叛徒的恶名？

罗江南不走也不坐，抱起胳膊立在门口，肩膀抵上门框，说：“大家都能看出来的，为了阳泉小学和校长，王老师你就从了吧！何况老连还能行，真的。”

王健想给他俩讲讲田甜家的事，罗江南晃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很快又掩饰过去，浅笑着等她说话。

王健没了兴致，打了个哈哈说：“既然你们都看好他，那我就以身相许吧！”

罗江南抚掌大笑，说：“明天我给校长建议，婚礼必须在学校举办，亲戚们来看咱们百八乡，或许会有第二个连文军呢！咱学校的未婚女娃儿翘首以待了！”

李勤勤听见他俩四六不着调，气上心头，推着罗江南出门：“赶快回吧！尽帮倒忙，以后就等着在这吃你的喜宴了。健儿必须在靖安最大的酒楼办，不然便宜老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