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湾镇的天空永远都是湛蓝干净的,两三朵白云安静地悬在天边,阳光白亮亮地一把一把往地上扔,炙热的空气凝滞不动,远处的白杨树环绕着一座座白墙青瓦的平房。
新庄子的住户越来越多了,年轻人喜欢赶潮流,开阔的院落圈出前后院。院子前面种包谷高粱大豆,适逢庄稼抽穗拔节,招惹来成群的鸟雀和蜂蝶。
后院植树种果,杏树梨树苹果树,果子一嘟噜一嘟噜压得树枝直打颤,树荫下刨食的鸡鸭嘎嘎乱叫唤。
有的人家还劈出一小块做花园,大丽花、蜀葵、指甲花等,都不是名贵品种,开得却旺盛热闹。
王健手里握着大红的毕业证书,驻足在黄土飞扬的马路边,目光虚渺地投向其中的一座平房。
“死女子!张望啥?快去家里取辣椒袋子!收菜的代办等着呢!”
拖拉机声突突传来,王茂林长腿点地嗵地跳下来,急吼吼地喊道。
王健扭头瞥了王茂林一眼,直直地挺着胸膛,极不情愿道:“我忙着呢!”摆开腿往前走去。
王茂林疾步追上来,脸上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滚,边走边掀起衣襟抹把汗问:“毕业证拿上了?再不去了吧?”
王健像是没听见,步子迈得更快了,手臂甩得啪啪响,脚下踢起的溏土冒上半腿裤子。
王茂林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毕业证,太阳光下照了照,说:“四年光景换来这玩意?能当吃喝?买破烂都没人收吧!”
王健停下脚步,伸长胳膊去抢毕业证,王茂林扬手就扔进包谷地,说:“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四年前我就说上那学没用,现在怎么样?还不如回家务大棚。”
王健眼瞅着红通通的毕业证划出一个抛物线消失在包谷丛,眼圈立时红了,嘶哑着嗓子喊道:“我偏不种大棚!你少管我!”
说完斜着身子溜下坡坝,发疯般扑进包谷地,挥臂劈开包谷杆,低头寻找毕业证。
包谷的青穗子还没上饱浆,叶子锋利的边缘划过王健红润的脸颊,被她猛力地挡开,咔擦擦响着倒向两边。
王茂林重重“嗨”了一声,恨恨跺了两下脚,转身往拖拉机跟前走,头都没回声音却嘹亮:“一会儿回家看看你们妈好点了没?晚上做锅灰豆面,再拌上两荤两素四个凉菜,有客人来。”
王健秀挺的身影隐在包谷中间,一遍遍擦拭着沾染上野草汁液的毕业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她仰起头,长长的眼睫毛扑扇不止,使劲吸溜几下鼻子,咽下口唾沫,瓮声瓮气答应“知道了”!
钻出包谷地,王健拂去衣襟上的草叶,低头往家里走去。坐在巷子口阴凉地的几个婆姨,磕着瓜子,问“健儿,吃了没?”
王健脸上挤出笑意,闷声道:“吃了!”
越走她的脚步越慢,握在手里的毕业证不知是浸透了汗水,还是被阳光晒塌了皮子,滑得抓都抓不住。
她脱下外面的长衫,层层裹住毕业证抱在怀里,拖拖沓沓往前走,全然没有平日大步流星的矫健。
白墙青瓦的平房里传出狗叫声,随之一条皮毛黝黑的大狗箭一般窜出来。
奔至王健眼前,上身跃起,前爪娴熟地搭在王健肩膀上,嘴里呼出热腾腾的气息,拂在王健鼓鼓的脸颊上。
王健微眯眼睛避开黑狗吐出的红舌头,手掌抚弄它缎子似的皮毛,亲昵地蹭蹭它的头,说:“就你耳朵灵,这么远知道是我回来啦?”
黑狗眼睛闪着水汪汪的光,喉咙发出呜呜咽咽声,像是做出回答,又像在撒娇,忍不住又去舔王健的脸。
王健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止不住地流,衣襟很快被溻湿一片。
黑狗歪着脑袋盯着王健看,粗糙的舌头一下一下舔干净王健晶莹的泪珠。
王健拍了拍黑狗的脖颈,轻轻在狗耳朵边说:“晚上给你炖大骨头?好不好?”
黑狗听懂了,汪汪吠叫着,腾跳落地,尾巴摇得像面旗子,小跑着往家门而去,时而回头朝主人呜咽两声。
王健穿过院子的小花园,先去了自己的房间,环视一圈,踮起脚尖将毕业证放在书柜最上层。
走到门口又不放心,从床底下拖出个大木箱,放进去,才踏实地起身往母亲的房间走去。
上房门帘掀起,屋里烟尘弥漫,黑咕隆咚看不太清楚,土炕上影影绰绰有动静。
王健被呛得咳咳直咳嗽,退后两步掀起帘子挂在门钩上。
“健儿,回来了?毕业了?”
大炕深处传来母亲虚虚囊囊的问话。
王健吊着脸子没吭声,走过去哐啷打开窗户,浓烟顺势涌出,像烟囱冒出缕缕青烟。
“妈,又找阴阳师了?你老待在这样的环境里,神仙也治不好你的身体!”
王健语气硬硬地责怪道,顺手操起门背后的笤帚哗哗清理地上的灰烬。
“今天你爸请的是新堡子那儿的张阴阳,他说用不了三次,缠着妈的那个秽物就能离开。”
“你就信吧!反正我爸种大棚能挣来钱,阴阳欢喜得很!”
王健扫了地面又去收拾大炕。
母亲蜷在土炕的角落里,瘦小的身子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黄苍苍的脸,眼珠子不时轮一圈,才发现她是喘气的大活人。
王健伸手进被窝一摸,烫得赶紧缩回手,叫道:“妈呀!你又烧上炕了?这外面太阳下火一样,你不怕长火疖子中暑了?”
“张阴阳吩咐这么做的,娃儿,你得虔诚,心里不能有一丝亵渎。”
王健不再和母亲纠缠,早前她从妹妹王强嘴里就听说家里找阴阳给母亲瞧病不是一次半次了。
对于曾参加过高考的母亲来说,肯定能通透阴阳说的那些话,也明白世上本无鬼神怪力,都是人心里有病。
她只是不愿从回忆里走出来,长年累月地自欺欺人,贪恋着土炕上弟弟余留的奶腥味。
“我爸说晚上家里有客人来,是谁?”
王健倒退着溜下炕,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烧黄纸的灰烬飞得整间屋子蒙着一层暗沉。
“你爸的老同学,你见过,有一年来家里,还给你一块钱年钱。”
王健“哦”了一声,再没有说话,埋头干活。
“健儿,你这学也上完了,得考虑就业的问题了。听妈的话,明天跟着你爸去种大棚吧!”
“我不去!我不会种大棚的。你们少打我的主意。”
王健梗着脖子说,手里一用劲,插着塑料花的瓶子掉在地上打碎了。
“咱龙湾是块宝地啊!西面黄河水哗啦啦淌过,东面虎头山挡住沙尘暴,水美地肥,现在国家更是大力扶持暖棚产业,回来有啥不好?乡上在招农业技术员,你学历高,比他们那些野路子的强得多,保准能应聘上。回家来吧,宝儿!”
母亲有些乞求了,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健。
“妈!我想自己安排我的将来,你安顿好你的身体就行了!从我上小学时你就一直唠叨,让我干这干那,我现在都二十二岁,别再想绑住我的手脚了。”
王健越说越气,啪地扔下抹布,踢掉脚上的鞋子,换上拖鞋,踢里踏拉往厨房走去。
“这女子,又不是我们没分配你工作,给我发什么脾气?是你倒霉没赶上以前包分配。再说,谁也没怪你白花钱呀!”
王健的耳朵响着母亲啰嗦的碎碎念,她一脚踹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小青枣下冰雹般噼里啪啦掉下来。
她抬脚发狠地捻着地上的小青枣,冲母亲吼道:“连你也这么想的?巴不得我臊眉耷眼回家,你们当初说过的话被验证了,我爸的脸皮就展括了!”
母亲啪啪敲着窗户玻璃,拿头撞木框子,说:“我这么想?我给你烙的锅盔从龙湾能码到靖安!你吃了死娃娃了吗?没心吗?我求你了!”
王健只得收回迈进厨房的一只脚,转身往上房小跑。大拇指踢在门槛上,顾不上疼,她甩掉鞋子,爬上炕抱住母亲哽咽道:“妈!妈!我没心?我没心早跑南方打工去了,还能回来看你?”
母亲仰起寡淡的脸,鸡爪子般的手指攥着王健的胳膊说:“健儿,你还没经过世事,外面的钱不好挣。你大姨的儿子上的正规二本,都要回家务大棚呢!”
王健慢慢松开母亲,扶着她躺平,盖好被子,说:“你和我爸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给我演戏呢?我的事你们别再操心了。我去做饭了,你爱吃的灰豆面。以后你想吃都没人做了。”
母亲瘪着腮帮子不言语了,身子怯怯地缩回被窝,窄窄的身形像孩子一样,被头子簌簌抖动。
王健看见又走不动了,侧过身子躺在母亲旁边,闻着被子散发的腐败味儿,轻轻说:“我想去靖安应聘现聘老师,我不想务大棚。”
母亲的被窝微微隆起,老年人腥臊的气息游荡出来,王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犹豫一下,接着说:“我很想去试一试,咱龙湾是块宝地不假,可我不喜欢务地,让王强去闯吧!”
说完毫不留恋地跳下炕,进厨房做饭。
今天的晚饭是她给父母的告别晚餐,即便应聘不上老师,她也要留在靖安打工,回家就没现在方便了。
灰豆饭是靖安地区有名的一道北方面食:小火熬煮至扁豆子软烂糯香,加水下入筋道的手擀面条,盛在白瓷细碗里,汤色红亮,葱花翠绿,再配上时令小菜,暑夏天气来上一碗,简直赛过活神仙!
王健从小就帮着母亲做饭烧灶,对很多面食的制作流程烂熟于心,擀面条更是手到擒来,擀出的面片薄厚均匀,面条切得宽细一致,下到开水锅里团团打转。
她做菜不太拿手,也是因为西北地区早些年没有啥新鲜蔬菜,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只有白菜萝卜洋芋可吃。
一个小时不到,王健已经按照王茂林的吩咐做好了晚饭,当然也没忘给大黑狗在灶火余烬上煨上大骨头。
她在院子里洒了些清水,压压濡热的地气,又搬出红漆饭桌摆在院子的枣树下,摆好饭菜,扣上纱网罩。
再找来小铁盆,放上侧柏枝,点燃,压住火头,让青烟慢慢填满院子,这样一会吃饭时就没有蚊虫叮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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