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舅甥抬杠

当我和史剑再次来到华兴村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这三天,我除了照顾好老妈之外,还对华兴村的采访提纲进行了重新梳理。

上次进村有年轻人放出大黄狗明确表示了他们不友好的态度,如果盲目进村敲门采访,那么收集回来的素材多多少少会掺了水份。我可不想做无用功,追求效率一向是我的行事风格。加上离交稿期已经过去了三天,我得想办法通过其它的途径把这三天的损失弥补回来。

为此,我和史剑商量是不是先从外围调查起有关华兴村的情况,譬如负责华兴村具体行政事务的直接领导?史剑听说我要去采访村长,直接摇了摇头,说村长正为拆迁暂停的事恼火呢!咱这是去捅他的马蜂窝!不行!还是另外想办法。

提到拆迁,我马上想到了大舅。要不,先从大舅这里采访起?好歹我是他的亲外甥女,作为拆迁施工方,他多多少少应该了解一些关于华兴村的情况吧?

史剑听说我要采访大舅,沉默了半晌,在抽完一支烟后小声地跟我商量,说能不能别在大舅面前提他的名字?看着他一副没有担当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点儿心塞,甚至开始对史剑翻起白眼来,敢做不敢当,典型的小男人! 我鼻孔朝天,轻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对他的不满。

史剑赶紧解释道,说自己并不是害怕大舅知道他就是那个写文章的人后会骂他或是打他,而是他觉得采访华兴村是件极其严肃的事,来不得半点马虎,谨慎些总是好的。听他这么一解释,我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几分,便着手开始约起大舅来。

大舅听说他要出镜,很隆重地把自己梳妆打扮了一下。当他蹬着锃光闪亮的老人头皮鞋,西装革履、头发精光油亮地站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子给乐了。

“大舅,你这是准备上相亲节目呢?”

我嗄嗄大笑,笑得差点岔气。

“晓云,你大舅帅不帅?”

他找了一把靠背椅坐下,架起了二郞腿,头发往后一甩,摆出了一个周润发的pose。史剑讨好地上前递上一支烟,为他点上。

大舅盯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很不屑地问:

“这是你杂志社新来的同事吗?怎么这么眼生?”

说完,毫不客气地接过烟吸了起来。

“嗯,是的,小史和我一起负责采访采兴村。大舅,你就说说你知道的这个华兴村的事呗!”

我忙为史剑打起掩护来。

但大舅似乎并不着急说华兴村的事,而是对眼前给他递烟的这个小史充满了十万个好奇。

“小伙子,看上去你年纪也不小了,咋到杂志社工作呢?我告诉你啊,写文章这些事是女孩子干的,男人嘛!得干大事业!”

他拍了拍胸脯,以证明自己是干大事业的料。然后,又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打印精致的名片递到史剑面前,

“喏,这是我的名片,你不如跟我干,我保证一年下来你的收入比在杂志社翻两番。”

“大舅,咱说正事呢!”

我赶紧打断大舅的话茬,不打算让他和史剑继续聊下去。史剑刚被大舅一番话点燃的热情因了我的这句话被硬生生地抑制了回去。他跟着我称呼道,

“大舅,这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说完,打开摄像机,一副很专业和敬业的模样,配合着我采访起大舅来。

“好!”大舅掐灭烟头,一拍大腿,整了整衬衫袖口和领带,准备入镜。

“一,二,三,OK!”

随着史剑的手势,大舅开始对着镜头接受我的采访。

“李总,请您谈谈您接手华兴村地块拆迁项目的一些看法?”

我公事公办,在镜头前很自然地与大舅拉开了距离。

“这个华兴村地块是前年纳入市政府规划项目的,但由于当地老百姓针对一些拆迁补偿款的问题,一直拖到现在。”

大舅清了清嗓子,停顿了一下,估计是涉及到拆迁这个敏感话题怕自己在镜头前说错话收不回来。

“仅仅是因为拆迁补偿款?”

我反问了一句。

“也不全是……”大舅额头开始冒汗。

“后来听说是那个村里的人写了篇文章引起了上头注意,这拆迁的事就暂时给搁下来了。”

大舅说这话时明显带着不满情绪,言外之意是这篇关于文化遗产保护的文章把他的工期给耽误了。

我悄悄地瞟了一眼史剑,发现他的脸似乎红到了耳根边。

“那么,您认为这个华兴村当拆不当拆?”

我单刀直入,眼神犀利地盯着大舅那张冒汗的脸问道。

“肯定得拆啊!你想周围的村庄全拆了,就它搁在那里,这不有损大都市形象么?”

“可是咱得换位思考,这个华兴村有近百年的历史。换作是您,您希望自己的村庄被拆掉吗?”

史剑可能是急了,他也烦不了大舅是否对他有意见,不希望华兴村被拆的话脱口而出。

“百年老村又怎么样?照你的意思,难道我们还要回到原始社会,摘片树叶当遮丑布?”

大舅对这个姓史的小伙子开始不满意起来,他的比喻很是夸张。

“小伙子,历史的车轮是滚滚向前的,我们不能倒退到过去,去过那些一穷二白的日子。”

大舅继续侃侃而谈,情绪相当激动。

“你看看,二十年之前我们的城市咋样?灰头土脸的,没有地铁,没有市民健身广场,一到晚上整个城市乌漆抹黑的,一片死气沉沉。”

史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牛脾气,愣是和大舅杠上了。

“李总,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忘记自己的历史,那么它将变成历史的罪人。”

史剑悻悻然,咬着牙齿冲着大舅一字一句地说。

“小史,是你说还是我说?晓云,你是采访我还是采访他?简直莫名其妙嘛!”

大舅理屈词穷,但气势压人。

我一看这两人似乎要在这个话题上干起架来,赶紧上前打住。

“嗨,嗨,你俩干啥呢?正录着像呢!”

我伸出五个手指头在大舅面前直晃,大舅还在气头上,摆出一副不录了准备走人的架势。

我朝史剑挤挤眼,示意他说句软话,别把大舅惹毛了撂挑子。

史剑有点委屈,但还算服从大局,赶紧向大舅低头赔不是。大舅也没有再为难这个他准备挖进公司的小史同志,哈哈两下表示不再闹别扭。

“李总,那咱继续录吧!”

我趁热打铁,赶紧把话题再次转回到华兴村上来。

“嗯,你问吧!不过……”

大舅朝史剑看了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我问他话时,小史同志最好保持沉默。

“明白。”我朝史剑做了一下OK的动作,史剑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李总,你能回忆一下拆迁前的华兴村是啥样子的么?”

我不再提拆迁这事儿,转了个话题继续问。

“这个嘛!可以抽烟么?”

大舅的记性似乎不太好,他想通过吸烟来回忆三年前的华兴村旧貌。

史剑又递给他一支烟,恭恭敬敬地点上。

大舅似乎忘了自己尚在镜头前,他不再顾忌自己的形象,又架起了二郎腿在吞云吐雾中眯起了眼睛,开始了他对华兴村的回忆。

“当初我带着工程队进华兴村时,也没觉得这个村子跟别的村子有啥两样。房子么?大多数是七八十年代盖的二层小洋楼,除了极个别的房子看上去有些年代,但那也是破破烂烂的,不是人住的。”

他特意强调了破破烂烂这个词,似乎在为他的这个拆迁工程找理由。

“你说的那个极个别的房子看上去有些年代,现在拆掉了没?”

“刚准备拆,这不,上头来文件不让拆,还在那里搁着呢!”

大舅不经意的这句话让我和史剑心里一阵窃喜。

“那你可知道那些房子有什么故事么?”

“能有什么故事?那房子一直空的,拆迁谈判时也找不到房主。我们还打算跟村委会商量准备把它当无主房给拆了呢!”

大舅说这话时,我眼前晃过华兴村那片废墟。当时,史剑指着那一片废墟说那里曾经是牛棚,有一个老人曾在那里生活过。

“不会没故事吧?听说当初华兴村是由一帮归国华侨回乡创业建起来的。”

我想起了史剑跟我提起的李陈林梁四个老板的故事,善意地提醒大舅别漏掉了细节。

“噢!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听说这华兴村当年是挺特别的,村里的人都很有钱,家家户户都雇了下人做事,他们说的不是本地话,一般人还听不懂。”

我一听大舅这话立马来了兴致,一着急便改了称呼。

“舅,您接着说,把您知道的都说出来。”

大舅看到我兴致这么浓,也来了劲。

“后来不是勘探到华兴村附近有座铜矿,便在华兴村附近囤兵开矿,掠夺我们的资源。”

大舅说的这个版本似乎与史剑之前跟我说的那个版本不怎么一致,但起码可以证明一点,这华兴村曾经遭受过侵略。

“后来是不是华兴村的林老板和梁老板带着村自卫队进行了殊死搏斗?林老板还被剖了肠子,吊在大树上示众?”

我想到史剑说的那副血淋淋的场面,激动得双手握拳,义愤填膺。

大舅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听说有这么回事。

“这个我倒没听说,我只听说占领了华兴村的一个厂房当家属楼,还在周围盖起了澡堂,那些家属和小孩还经常到华兴村的杂货店来买东西。”

小孩?家属?我愣住了。那个打仗的年代,还能带家属和小孩?而且还能自由出入华兴村?史剑不是说当初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才用大炮把华兴村夷为平地的么?而大舅的这个说法似乎于当年的华兴村并没有经过炮火洗礼。我不知道他和史剑哪个说的是正确的,开始疑惑起来。

大舅好像看出了我在走神,便在我眼前晃了晃巴掌,

“喂,喂,你别走神啊!”

我这才把思绪从十万八千里外给拽了回来。

“大舅,我记得华兴村以前的房子许多是欧式洋房,你刚才说的却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那么你可知道,原来的那些洋房是怎么被毁的吗?”

我想起了史剑微信朋友圈的那张背景图,多么美丽的村庄啊!简直像童话里的伊甸园。

大舅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说他又不是华兴村人,哪知道之前的事啊!估计是那些房子经过战乱损坏了后人给重建的吧!

对大舅的这个说法我并不满意。我更愿意相信是林老板在打那场华兴村保卫战时被炮火给炸毁的。

看到我在为这个问题纠结,史剑又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嘴,问我可不可以让他说两句。

我一看他那张被憋急了有点扭曲的脸,乐了。

“史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晓云,李总,这事用不着在这里争论,市档案馆里有资料可查,到时就一清二楚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档案馆?我咋没想这茬呢!

“对,晓云,你可以去档案馆查资料啊!”大舅也附合道。

“好了,换个问题再问您。大舅,您拆迁的时候遇到的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拆迁补偿款呗!有漫天要价的,也有趁机在自家房子附近盖违章建筑想多报点面积的。”

大舅又是撇嘴,又是摇头,还带着叹了口长气。

“不过,这老百姓也都不容易。村里人大都靠种田为生,这地一拆,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除了打工之外,你说他们还能干啥?所以,拆迁登记面积的时候,我们也是能照顾就给照顾。大家将心比心,都不容易。”

“那么,以您之见,华兴村的人不愿意拆了?”

“哪?他们肯定是愿意拆啊!特别是村里的小年轻,天天掰着指头等着拆迁住新房这事呢!”

大舅冲我吹胡子瞪眼睛,这让我心里挺不好受的。

“那是年轻人,你问问老人,有几个愿意拆的?”

我嘟囔着嘴,负气地说。

大舅也没有正面回我话,直说这采访没完没了的,不录了,不录了!说完就起身要朝门外走。

我和史剑就华兴村的第一次访谈在不融洽的氛围中草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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